从前也饿惯了,饿上几顿,她倒是不要紧,可要连累旁人同她一起挨饿,那就由不得她不紧张了。
千钟忽觉得,手上那叠轻飘飘的纸页一下子沉得都要拿不动了,“庄大人有没有跟您说,我得学成个什么样,才算是过关啊?”
“没有。”梅重九摇头。
纵是撇开这捆在一处的温饱大事,他们之间还有一道兄妹情义,虽是庄和初硬凑成的兄妹,可她既喊着他一声兄长,梅重九便不忍她在旁人那受委屈。
“你也不必紧张,”梅重九话音软下几分,安抚道,“你只要全心尽力,庄和初必不会与你为难,他若真要胡搅蛮缠,我自会为你讨个公道。但有一样,万不要打什么糊弄他的主意,想骗庄和初,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最后一句,千钟实在是深有体会,“您说得太对了!”
梅重九听出这里的言外之意,讶然一怔,“你骗过他?”
“没、没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庄和初与梅重九说过多少,千钟也估摸不准,贸然说出来怕是不妥,可想着梅重九方才断然说会护着她,又觉着欺瞒于他有些于心难安。
千钟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既老实又含糊地道,“没有骗成。”
千钟站在书案前,朝梅重九看去,只能看到他朝向这边的半张脸,他眼上又蒙着缎带,这半张面孔又被遮住了些许,即便如此,千钟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她这句话,在这张一直风平浪静的脸上激起了多大的波澜。
“你既见识过,为何还如此信他?”梅重九诧异道,“你应承他昨日之事的时候,就不曾想,自己有可能会为此送命吗?”
昨日之事,就是在大理寺衙门里,她与庄和初一唱一和的那出戏。
无论庄和初如何允诺,她终究是个身若浮尘的小叫花子。
倘若雇请她这件事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倘若庄和初之前所说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哄得她放下警惕,心甘情愿助他唱这一出。
倘若等事到临头庄和初再陡然翻脸,真把梅氏的死罪往她身上一扣,用她的一死将梅氏这篇彻底揭过去,她也毫无办法。
庄和初是什么心性,梅重九自然清楚,这些倘若就只会是倘若。
可她与庄和初才相识短短数日,这样一个脑筋如此灵透的人,又是自小在街面上见足了世道人心险恶的,还在庄和初手里吃过亏,怎就会信了庄和初?
许是顾着隔墙有耳,梅重九问得语焉不详,千钟还是一过耳就明白了。
“我想过了,庄大人没道理要我的命。”千钟笃定道。
昨夜钻进广泰楼后院外那棚架下前,她也有一瞬犹疑,可只要跳出自个儿的处境,从庄和初那里稍一琢磨,也就能思量清楚了。
若庄和初打一开始没想留她活命,那压根儿就不必将她活着放走。
只消随便怎么把她弄死,让大皇子把她的尸首带去大理寺,这一出戏照样能演得圆满。而且,远比留她一个能说会道的大活人在那儿,更保险得多。
就算是头驴,也不会放着近路不走,无缘无故绕个远道,何况庄和初呢?
所以,千钟那时便笃信,即便这找眼线的事儿里有假,不管庄和初为何想要将她变成梅氏,对他有用的一定是个活的梅氏。
还有另一条原因,虽不似上一条那么有理有据,却是千钟后来缩在棚架下想来想去都觉得,只凭这一条,即便没有上一条,她也愿相信庄和初的原因。
“而且,”千钟更笃定道,“庄大人是个好人。”
庄和初还是好人?
能动得出这听说书学识字、学识字换饭吃的歪心眼儿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梅重九一声长叹,“待今晚你我都有饭吃的时候,再说这话吧。”
千钟抱着手里那叠书稿振了振精神,与他宽心道:“兄长您别担心,要是我实在学得不好,过不了庄大人那关,我出去讨饭也能养活您!”
“……”
*
千钟随姜浓去十七楼的工夫,云升和风临也照萧廷俊的吩咐来了。
云升和风临,与整日围在萧廷俊身边的那些世家出身的侍卫不同。
早年间今上还是亲王的时候,自麾下众将的子弟中挑出了这两个与萧廷俊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的孩子,只为陪萧廷俊一起读书习武。
他二人一路伴着萧廷俊长大,直到前两年萧廷俊离宫开府,该也为他们谋个前程时,他们远在北地军中充任要职的父兄便主动奏请,希望能准允这二人入大皇子府当差,继续追随大皇子左右。
边将把自家子嗣留在帝王眼皮子底下,自是为向朝廷表忠心之意。
抛去这些君臣心术不讲,天家子弟越是长大越是难得一份纯粹的情义,越是难有一个能全心信赖的人,萧廷俊不舍,云升和风临也都愿意,如此便正式成了大皇子府里萧廷俊的近身侍卫。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随在萧廷俊身边,除了今上登位前所居的宁王府,最熟悉的宅邸也就是三个。
一是大皇子府,二是皇宫大内,再就是庄府了。
照理说,这三处比起来,必然是护卫庄府最为简单,可昨日一听萧廷俊的差遣,这俩人就吓得两腿直发软。
倒也不是怕庄府近日来惹上的这些麻烦,主要还是怕庄和初。
自小到大,他们没少帮着萧廷俊出主意敷衍课业,但不管怎么绞尽脑汁,就没有一回能将庄和初糊弄住,回回都要陪着萧廷俊一起挨罚。
一听是庄和初点名要他们过去,很难往什么好事上想。
他俩吭吭唧唧道出心里的惴惴后,每人屁股上都挨了萧廷俊一脚。
“你俩能长点儿出息吗!你们刚随我立一大功,有什么好怵的?你们只管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护卫先生安全,要出了什么差池……就不许出差池!”
萧廷俊发了这样的狠话,他二人也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庄和初就在昨夜与千钟烤羊肉的小亭里,一边用早饭,一边等他们,二人随着三绿前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了声“庄先生”。
“可用过饭了吗?”庄和初搁下手里的粥碗,和颜悦色地问他们。
庄和初面上的和气从来都是不能作数的,二人提心吊胆着,只盼庄和初能快些道明点他们过来究竟为的什么,忙说已经吃过了。
“那就好。”庄和初又和气地问,“你们如今还是每日早起习武吗?”
这二人都出身将门,刚会走路就开始习武了,幼时便受家中教导,每日早起必先练武一个时辰,夏阳冬雪,概无例外。
得了大皇子府这份正式的差事之后,更是不敢松懈了。
听二人毫不迟疑地回了话,庄和初笑笑,又问。
“可还会站桩吗?”
二人一怔,站桩?
站桩是练武最基本的功夫,即以身为木桩,屈膝抱臂,稳站不动,如脚底生根,幼时初习武,站桩这类的入门功夫一练就是三年。
到如今,他们晨起只略做热身舒展筋骨,就开始习练成套的身法,这些枯燥的基本功确实许久不曾单拎出来练过了。
这一问让他们隐隐有些心虚,可与庄和初扯谎会是什么后果,他们就算脑子不记得,那被罚抄过无数文章的手腕子也会记得。
所以二人还是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
答罢,风临揣度着庄和初提起此事的用意,又道:“多谢庄先生提点,是我们心浮气躁,懒怠了。我们随护大皇子,责任重大,实不该如此。日后我们一定勤心勤力,不负庄先生厚望。”
庄和初温然一笑,分明是和煦如春的笑意,却笑得他们后背一凉。
“那今日便在这里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