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正在另一间里守着一样的菜肴,捉着一双筷子别扭地比划时,小二忽然叩门进来,也送下一坛一样的酒。
“是那间的贵人要的,您慢用。”
从那间跑出来的时候,千钟还没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庄和初与谢宗云谁的身手更好,她也不清楚,但庄和初今日出来,偏挑这么个离广泰楼最近的酒楼,还预先多备下这么个让她清清静静吃饭的雅间,就足可知道,那间里要是必有一个人倒大霉,肯定不会是庄和初。
可真跑到这间来清清静静躲着了,千钟又不自禁地悬起些隐隐的不安。
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万一呢?
直见到这坛酒,千钟心里才踏实下来。
那间还能给小二下吩咐,小二提起那间的贵人,也没有什么出了多大祸事的为难模样,那就是再好不过的兆头了。
至于让她慢用……
小二退出门去之后,千钟才把鼻尖儿凑近那酒坛子,小心地闻了闻。
坛口尚还封着,已能闻见浓重的酒气了。
从前在街上,她也见过不少醉汉,嘴上胡言乱语,脚下东倒西歪,浑身酒气重得就好像刚从这坛子里捞出来,与毫不相干的人只一个不对眼儿,也能气势汹汹地打骂起来。
还有些冬日里醉酒的,迷糊得倒地就睡,不到后半夜就活活冻死了。
以她看,酒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肯定是好喝的东西,毕竟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爱喝它,还有那么多人能靠造它卖它过活,连庄和初写给梅重九的那话本里,各路英雄惺惺相惜的时候,也是要喝酒的。
保不齐,明日到宫里去,皇后娘娘赏下的吃喝里,也会有这东西。
虽不知庄和初那头支应着谢宗云,怎么又突然想起给她添来一坛酒,但既然添来了,就定是有添的必要。
她倒也听街上的人说过,酒这东西,少喝些,不妨事,喝得多了才会生出麻烦来,而喝多少才算多,没有定数,还跟武功一样,是能修炼的。
兴许是与使筷子一样,庄和初也想让她在进宫前练练这个吧?
这么想着,千钟赶忙动手拆了封,抱起坛子,小心地倒出一碗。
清盈盈的一碗酒液捧在手里,除了那一股股冲鼻的浓烈气息,瞧着就和水没什么两样,千钟思量片刻,还是慎重地只探出一点儿舌尖,浅浅一舐。
一股奇异的辛辣袭来,舌尖儿下意识一缩,那辛辣也随着蹿进口中,一瞬间口鼻之中尽是一股呛人的酒气。
“嘶——哈哈……”
千钟呛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伸着舌头直扇风,还是徒劳,又赶忙抄起勺子挖口米饭填进嘴里,这才缓过些许。
好好的人,怎么会专门使钱买这种罪受?
远的不说,只瞧着谢宗云整日酒囊不离身,时不时就往嘴里倒上一口,咽罢还总是一脸痛快的模样,她也是怎么想都想不到,这东西会是这么个鬼滋味!
念头刚从谢宗云这儿转开,千钟忽地想起些什么,忙又转了回来。
细细想着谢宗云常日里那副样子,又看看那被她仓皇间丢下的酒碗,千钟心头蓦地一亮。
酒这东西,虽实在说不上好喝,倒确实能有个好用处。
千钟咽下塞在嘴里的那口饭,重又捧起酒碗,沉了沉气,送到嘴边,横下心两眼一闭,屏着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
那间房里,谢宗云拎着酒坛子从门口走到桌边的功夫,就已起了封,往嘴里倒了几口,落座之后也不说与庄和初倒上一碗,只管喝自己的。
一仰一底之间,小半坛子就下去了。
庄和初和气地笑着,自身上拿出一只白瓷小瓶,轻轻摆到他面前。
“这伤药是道门里的方子,比谢老太医那里太医院的保守方子见效快些。素闻谢参军武功深厚,可惜今日负伤在身,无法全数讨教,甚以为憾。望谢参军珍重己身,早日恢复康健,庄某愿再与谢参军切磋。”
谢宗云瞥了眼那药瓶,又瞥了眼那刚把他切了又磋的人,抱着酒坛子“呵”地笑了一声。
“庄大人不想解释解释你这一身功夫吗?”
庄和初弯着一道好脾气的笑意,颇有些无辜地道:“庄某自入朝以来,从未说过自己不会武功,若谢参军早些问及,我定是会如实相告的。”
要不是出了这些匪夷所思的事,谁会去向一个整天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的人问他会不会武功?
谢宗云盯着眼前这还是一副病恹恹可怜相的人,又“呵”地笑一声。
“这么说,你的病是装的?”
他不提这茬还好,听他一提,这刚才一手能截住他的刀,一掌能把他打吐血的人,好像才记起来自己应该还有生病这么回事,竟眉眼一低,颔首掩口,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
“……”
咳罢,这人又有模有样地喘了喘,才掩着心口抬眸道:“谢参军不是为我摸过脉吗?昨夜谢参军回了谢府一趟,该也向谢老太医求证过了吧。”
谢宗云面色微微一沉。
他自投入裕王门下,就极少回谢府了,在京兆府随便一歪也好,醉卧街头还是眠花宿柳也罢,反正就是不会睡到谢府里去。
得意的时候不会回去,落魄的时候更不会回去。
昨夜被金百成吊在刑房变着花样地磋磨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只要能留一口气给他,他爬也要爬回谢府。
不为治伤,也不为悔愧。
只为向他那常年给庄和初诊病的太医爹问问,这人究竟是有病没病?
好在裕王到底心软,还是给他留了这口气。
他那太医爹就没这么心软了,不但什么准话儿都没跟他说,还劈头盖脸骂他一顿,边骂边趁他伤重无力还手之机,让一群仆婢摁着给他洗了身,上了药,刮了胡子,换了衣裳。
而后一脚把他踹出家门。
他回过谢府的事,也不必问庄和初怎么会知道,单看他今日这副干净得像个好人一样的打扮,任谁都能猜出几分。
庄和初点到为止,再不往深处揭他伤疤,只敛起衣袖,露出一截清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腕,送上前去。
“谢参军若还有疑虑,可以再诊一次。”
经刚才那一交手,他是不是个病人,已经不重要了。
何况,比起诊出他装病,谢宗云更怕摸出他真有病。
一个病人尚且能使出这般武功,那不病的时候呢?
谢宗云掩住心中波澜,看也不看那坦然送来的手腕,只道:“也就是说,那天在巷子里,杀了那些西北恶匪的,是你?”
“是我。”庄和初如坦然伸来一般又将手腕坦然收回,并坦然道。
“那天大皇子去过那吗?”谢宗云又问。
“庄某虽有幸为大皇子授课讲学,可也不过就是一介书生,大皇子肯听我几句啰嗦,只是他心地纯善,哄着我这病人高兴罢了。他那般年纪最是喜欢自己拿主意,与我也不是什么都说的。”
庄和初似是而非地兜转一圈,忽而温然一笑,话锋一转。
“谢参军在大皇子这般年纪时,想也是如此吧,不愿遵循谢老太医的意愿承袭家学,只想憋着一口气,自己闯一条青云路。”
谢宗云眉头沉了沉,一时无话,只仰头闷了口酒。
酒坛子里“哗啦”一声响毕,才听庄和初又接着道:“谢参军择了裕王这条捷径,所以宁可守在裕王身边做个七品司法参军,也不愿到远离裕王的大理寺当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说着,庄和初悯然一叹,“只是,不知今日境况,可也如谢参军所愿?”
谢宗云默然片刻,紧着牙根道出一句昨夜在刑房里反复推敲无数遍,虽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怎么想都最为合理的猜想。
“广泰楼的那些人,是你救走的。”
“是。”庄和初还是坦然道。
“那我今日找你,没有找错,就是你害的我。为什么?就为了扶大皇子那块烂泥上墙,使这等阴招,让裕王自己挥刀砍自己的膀子……”
谢宗云拎着酒坛子的手在壁上紧出一阵阵刺耳的声响,才勉强压住一腔挟着杀意的怒火,怒极反笑。
“庄大人,还真是惯使别人的兵刃啊。”
“谢参军误会了。”庄和初也笑,笑得如古井之水,汲来恰可灭火,“我是想帮谢参军一步登天,达成夙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