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与不客气的都说罢,谢宗云抱着酒坛子又是不远不近地一颔首,“大殿下您忙着,下官还有些鸡零狗碎的活儿,告退了。”
谢宗云脚下还没动,萧廷俊已往前欺近半步,一双虎目紧紧盯着他肩上那片刺眼的血迹。
“谢参军这伤是怎么回事啊?”不待谢宗云编点什么,萧廷俊已道,“该不会是那晚去广泰楼提醒他们防火的时候,起了争执,动了手吧?”
“大殿下,”谢宗云沉吟一声,“下官可得冒昧警醒您一句,广泰楼起火这一桩,现下是京兆府的差事,您要是再多言,可就犯了规矩了。您如今奉旨在大理寺当差,您的错失,可不只要连累庄大人一个,还牵连着大理寺一窝呢。这么一群人全去宫里替您跪着,那不大好了吧。”
“你——”这一句直戳在萧廷俊肺管子上,可大庭广众的,因裕王脚下的一条狗汪汪几声就要翻脸,更是难堪,是以一口气刚提上来就卡住了,憋得他瞬间涨红了脸。
云升和风临原是看出萧廷俊有备而来,怕贸然出来反而坏事,只在食客堆儿里静静藏着,这会儿眼见着萧廷俊一副下不来台的样子,便也再坐不住了。
“殿下!”云升和风临匆匆迎上前,云升提醒道,“您是来见庄先生的吗?庄先生已经等您多时了。”
风临也忙附和,“是啊,庄先生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天寒地冻的,不宜在外久留,您还是先去见了他,再处置别的事也不迟呀。”
云升与风临这一人一句间,谢宗云已绕开了挡在面前的人。
拦在门口的侍卫见萧廷俊也没再出言阻拦,便也让开了门口,由着谢宗云一声不响地出门去了。
萧廷俊怔然看着不知打哪儿冒出的这俩人,“你们怎么在这儿?先生也在?”
“殿下不是为着庄先生来的呀?”云升像模像样地做出几分惊讶,才道,“庄先生与县主来吃饭,在楼上,让我们在下面自己吃。我们瞧着殿下进来,还以为庄先生也邀了殿下的。”
风临也顺茬把话补圆,“殿下既然来了,总要见见庄先生吧。”
萧廷俊来之前确实不知庄和初在这儿,可既然知道了,还是这么多人眼看着他知道的,那自然是不能当不知道了。
“掌柜何在?”
刚才这俩谁都开罪不起的祖宗剑拔弩张,掌柜一时没敢吱声,鹌鹑似地缩在一旁,这会儿忽听一唤,才忙上前来见礼。
“小人在!大殿下屈尊光顾小店,小人真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先生那里要了多少酒菜,你算算清楚,我结给你。”萧廷俊边说着,边朝云升一伸手,云升立时会意地从身上摸出钱袋搁进他掌心里。
“不不……岂敢岂敢!”掌柜还记得一清二楚,广泰楼倒霉的开始,就是做上了这大皇子的生意,“庄大人与大殿下能踏进小店这门槛,已经是小店拜菩萨都拜不来的福气了!您再说这些,可就是折煞小人了!”
“这怎么能行?”萧廷俊正色道,“你既然开门做生意,就该明码标价,一视同仁,才是长久之计。今日你在我与先生这里破此一例,往后达官显贵个个都要来你这里白吃白喝,你这生意还怎么做?”
掌柜只当是客套拉扯,忙又道:“殿下言重了,区区一席酒菜——”
“这可不是一席酒菜。”萧廷俊又凛然道,“就算你家底殷实,受得起这般盘剥,可如此风气一旦蔓延开来,皇城里其他酒楼客店的生意可还怎么做?若自酒楼这一行开了先例,其他开门做生意的,又要如何自处?在你看来,这只是一席酒菜,可在我看,这就是关乎万千百姓生计、关乎社稷安危存亡的大事。”
云升和风临起初还听得一个愣一个愣的,直觉得他们殿下跟中邪了似的,听到这个百姓生计、社稷存亡,才恍然回过味儿来。
前些日子因为广泰楼那乐妓的事,皇城里关于萧廷俊的议论实在是有些不堪入耳,这几日有话透到街上,说那乐妓是个刺客,大皇子强行将她带走只是追查抓捕的策略而已,因此事立了大功,才得以进大理寺历练。
这么个风评刚有扭转之势的节骨眼儿上,自然是需要再推上一把的。
云升和风临忙也一本正经地附和说,什么大殿下一向如此,什么大殿下心系万民,诸如此类,煞有介事。
结个账的事儿,还能扯出这么多犊子,掌柜活络的心眼儿好歹一转也就一下子明白了,赶忙一面连声告罪,一面配合地把账目拿给萧廷俊看,嘴上不住地说着些直把他往天上赞颂的话。
料掌柜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坑钱,萧廷俊接过账目时原也就是想拿个架势,做个样子,随便往上扫了一眼,却蓦地一下顿住了。
“每一样菜,你全都记了两遍?”萧廷俊虎目一抬,“你是看我先生像是好脾气的,故意讹他是不是?”
“不不——”
掌柜还没想好这事儿该怎么说才不像睁着眼瞎掰,云升和风临已赶忙替他做了解释。
“是先生要了两间房,送一样的酒菜?”萧廷俊听得一怔,又定睛看看记在账上的两坛酒。
两坛烧刀子。
庄和初平日里为了养病,连荤腥都不沾,更别说是酒了,何况还是这种产于北地的烈酒。
倒是谢宗云,最好这一口。
刚才与他面对面待那一会儿,萧廷俊就闻得出,谢宗云抱在手上的那坛就是这烧刀子。
萧廷俊眉头一沉,“谢宗云是来见我先生的?”
云升和风临只见着谢宗云与掌柜说了几句话就上了楼,他们坐得远,嘈杂中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也都把目光投向了掌柜。
“呃……”掌柜的好生掂量了一下这两方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才小心地实话实说道,“谢参军上去之前,是打听了庄大人的房间。”
萧廷俊默然思忖片刻,略一沉声,吩咐道:“风临,你上去跟先生说,我有件要紧事,请他移步下来一趟。”
“是。”
*
风临叩开房门进去时,就见庄和初与千钟并肩坐着,千钟歪着脑袋挨在庄和初肩上,合着眼,像是睡着了。
“庄先生,”非礼勿视,风临也不往深里走,就站在一进门处,规规矩矩地垂着眼,放轻声道,“大皇子来了,有要紧事,烦请您移步下楼一叙。”
待了片刻,才听庄和初一样放轻的话音传来。
“县主喝了点酒,有些醉了,楼中多有闲杂人等,怕是不便。再劳你多跑一趟,向大皇子问一声,可方便容我将县主送回府去,请他到我府中详谈?”
风临脚下一动没动,“您放心吧,这楼中一干闲杂人等全都请出去了,现下就只有自己人。”
庄和初又默了片刻,问道:“我这席酒菜,大皇子可向店家结过了吗?”
“这楼里所有人的账,大皇子都给一并结了——”
风临话音还没落,合目挨靠在庄和初肩头的人忽地一下子支棱起来,眼都还没全睁开,就迷糊又响脆地高喊了一声。
“谢大皇子赏!大皇子猫肥家润!狗肥家旺……好人有好报!嗝——”
“……”
风临吓一跳,错愕抬头,就见庄和初将那双目还惺忪着的人扶好,对那人温声说了句自己要离开一下,很快就回来,才又转对他道:“那便劳你在此照看县主了。”
“庄先生放心。”
风临应下时,确实没觉得这是什么不得了的差事。
大皇子平日里就爱喝酒,酒量又不大,动辄醉得乱七八糟的,他这些年随着大皇子,看顾醉酒之人的本事,已经被磨练得比一身武功更扎实了。
醉酒之人容易口干,庄和初一出门,他便想给千钟斟杯水喝,刚把茶壶拎到手上,还没把壶嘴往杯口上倾,忽听座椅上的人幽幽地问他。
“你敢不敢……干一笔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