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照瞿姑姑所讲,他们在房中行过这些礼,庄和初该出去宴客才对。
千钟问了一声,庄和初没抬头,一边慢条斯理地写着,一边与她说,他已经以自己重伤未愈、体力难支为由,将宴客之事交托大皇子代劳了。
“今日来的有不少在朝手握实权之人,让大皇子借此与他们过些交情,也是皇上的意思。”
千钟边听着,边在撒到床上那一堆彩果里拣出几颗枣子,填进嘴里一颗,吃着又甜又厚,就凑到庄和初身旁,将手里那几颗给他搁下。
“您这又是在做什么?”千钟吐了枣核才道。
庄和初也不避着她,写罢停笔,就将那几行字往她面前挪了挪。
“看看,可认得吗?”
这段日子来,千钟已算识得不少字了,可庄和初写下的这些,每个乍看都好像是认得的,可细一看,又都不是。
千钟拧着眉头看了好一阵子,也没认出一个囫囵的,到底还是颇不服输地指着其中一个怪字。
“这个字,去掉外头这一圈,里头这块我能认得,这是个六。”
庄和初笑,“不错。这字读‘散挑六’。”
千钟奇道:“这一个字,怎么念出三个声?”
“这不是寻常写书的文字,这是谱字,专为记琴谱用的。”庄和初拽过一页空白纸笺,提笔一部分一部分将这字重写给她看。
“这个字上,艹为散音,乚为右手食指挑的动作,六便是指琴的第六弦。如此,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右手食指挑第六弦散音。”
“这还有个里面带两个数的,”千钟指着另一个谱字,类推着猜道,“就是挑两根弦的意思吗?”
“它读作‘名九勾四’,是用左手名指按在四弦的九徽上,同时右手中指用勾的指法弹一声。”庄和初说着,凭空做了个抚琴的样子,示范出这一指法,看千钟仍似懂非懂,又道,“一个谱字里可能用到多个数字,意义各有不同。”
别说琴谱,什么声响是琴,千钟常日里都分不大清楚。但她尤还记得,早些时候被迎进门时,听见礼官说过一声,请南绥使者献一首什么琴曲。
千钟忽然明白个最要紧的,“您记的是南绥使者弹的那一曲吗?”
庄和初点头,“是其中一段。”
“您喜欢这段曲子?”千钟那时遮着盖头,没看见弹琴的人是什么样,只觉得那曲子不大顺溜,听着远没一路送亲的鼓乐班子那么让人觉得舒坦。
“算不上喜欢,只是这曲子里大有蹊跷。”
“蹊跷?”千钟立时来了精神。
庄和初话音略略一低,轻道:“那南绥琴师伤了手,弹得勉强,但没有丝毫得过且过。尤其这一段,曲中重复了三遍。”
千钟不解,“这是为的什么?”
“为了向我传一段暗语。”
“暗语?”千钟更糊涂了。
“可还记得向两国外使交接囚犯那日,你在庄府里聚柴放烟,引谢宗云去大皇子府向我传话吗?”
见千钟点了头,庄和初才接着道,“像那般以某种方式将实际想说的话暗中表出来,变成一种只有你我才能领会的话,便可称为暗语。”
千钟明白了这一桩,又生出另一桩不明白,“可是,南绥人,为什么要这样跟您暗暗说话呀?”
“也是那一日,裕王当街发难,大皇子从两名犯人囚服中扯出两张道符,你该亲眼见着了,也还记得吗?”
千钟也点头,“大皇子说,那是个引雷劈恶鬼的道符来着。”
“不错。那道符是我画的,通过大皇子的手将它揭出来,便是在那时向两国外使暗示,我是在那一事上于背后帮助他们的人。”
大皇子亲信之人里,和道符扯得上关系的,也就是庄和初了。
“若他们在怀远驿有难解之困,想要越过裕王寻求帮助,必定不会错过这个婚仪献礼的机会。裕王该也是防着这一手,昨夜寻了由头,重伤原定来送礼的西凉使者,西凉不得不临时换人。南绥琴师的手,也是被裕王伤的,他的琴谱亦被裕王誊抄检查过。”
庄和初徐徐说着,又执起那段琴谱。
“西凉送来一块璞玉,作何解释,我暂还没寻着头绪。但南绥这曲子,明显就是行间者常用的传递暗语之法。”
千钟凑近一起看着,“您跟那南绥琴师,以前认识吗?”
“今日是第一次见。”
“那您是在南绥使团里有什么熟人吗?”千钟又问。
庄和初也摇头。
千钟皱眉思量着,眉头皱紧了,被黏在眉心那一撮珍珠硌得隐隐作痛,脑子越发转不动了,只得把困惑倒给那也在蹙眉思索的人。
“我能跟您暗暗说那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是因为我跟您熟呀,您跟他们都不认识,以前也没通过气儿,他们怎么能跟您用这曲子传话呢?”
庄和初被那句“我跟您熟”逗笑出来。
他们相识至今也尚未盈月,却正如她所说,不知怎的,就已胜过许多相识多年之人,如此容易就能通晓彼此心意了。
“琴谱传暗语,有很多方式,未必要相熟之人。最简单一种,是将谱字里这些数字提出来。”
边说,庄和初边执笔将那每一谱字中的数字一一摘出录到一旁。
“这些数字或可指代一卷书第某章第某列第某字,亦或类似规则。如此,只要我与对方拥有同样的一卷书,找到这卷书,便可译出他想与我说的话了。”
“第某列第某字?”千钟惊异地看着那串数,不由得慨叹,“怎么还有这样识字的啊……得亏您没这样考过我。”
庄和初听得好笑,低低地笑出来。
他这一笑,千钟只当是自己不打自招了,忙又找补:“不过,您要是查问我第几回的第几个字,我八成能给您背出来。”
一时心虚作祟,不待庄和初说什么,千钟已对着那串数试着道。
“第六回第五个字,是‘若’,第四回第九十六个字……是‘解’,解答问题的解,这个是‘弦’,这是‘外’,这是‘音’……”
若解弦外音?
庄和初一愕,“后面呢?”
按这串数字两个为一组来解字,章回数目都是比较靠前的,没涉及她尚未学到的部分,千钟看了一阵,一口气道出后面的半截。
“宫,宴,邀,相,见。”
恰好,一个数不多,一个数不少。
——若解弦外音,宫宴邀相见。
庄和初将这十个字录到纸上时,执笔的手不由得微微有些发颤。
如此语意通顺的一句话。
不会再有第二种解释了。
千钟时至如今唯一按章回读过的书,就是那卷《千秋英雄谱》。
庄和初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是惊叹多些,还是惊喜多些,无声地沉了一口气,略作平复,才道。
“没错,就是你这个解法。南绥留给我的话,正是这句。”
“我解了——”千钟激动间不自主扬高了声,忽觉不妥,忙捂嘴收声,压着嗓音小声地道,“真的吗?”
庄和初点头。
方才他一味只往两国皆代代传习的那些圣贤书上想,被千钟这么一点破,顿觉豁然开朗。
南绥未必知道梅重九的书稿出自他手,但以他与梅重九人尽皆知的关系,南绥认为他知晓书稿内容,也不为怪。更重要的是,这些话本在民间广为流传,却是裕王这等清贵出身之人不屑一观的,最宜保密。
今年新开的《四海苍生志》还没讲完,该也尚未流传到南绥,再远的,南绥应也担心流传版本多变,难以一致。
是以在此前不久讲完的《千秋英雄谱》,正是南绥与他之间正恰到好处的暗语母本。
“这句的意思是,若我能在琴谱中解出这句话,那便于同席参加宫宴时,以同样方式传暗语,与他约个方便之处见面。”
参加宫宴?
千钟一惊,“那不就是明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