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一走,千钟便往床榻上一坐,支着耳朵向外听。
今日宫宴,裕王是带了谢宗云一道来的,可要是让谢宗云到这儿来,那太招眼了,别说她会提防,恐怕就连离席那一关都过不了。
来的更有可能会是个裕王埋在宫中的耳目。
八成是个她从没见过的宫人,这样才好骗过她,又顺理成章地进门。
甚至有可能就在此刻守在殿外的宫人之中。
不过,只要在庄和初回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门,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千钟正提着十二分小心,忽听殿外远远有人道了一声“大殿下”。
大皇子来了?
千钟一怔之间,那行礼的声音就已经轮到守在门外的宫人了。
“大殿下。”门外宫人的话音已经放轻了,还是清晰在耳,“县主在为庄大人查看伤处。”
“我进去看看。”萧廷俊脚步不停。
以大皇子与庄府的关系,宫人没道理拦阻,便献了个殷勤,抬手开门。
门才一开个小缝,萧廷俊还没往里迈,就见千钟迎面从里面钻了出来,一惊之下,为了避让不得不退了两步。
“殿下,您还是别进去了。”千钟反手将那扇尚未开全的门又合上了。
萧廷俊莫名其妙,“怎么?”
“大人刚歇下,您这会儿一进去,他顾着礼数,又得起身跟您说话。还是让大人歇歇,晚些回到殿上,您再与他慢慢说吧。”
这话倒是在理,萧廷俊皱皱眉头,还是不放心。
“先生昨天婚仪上还好好的,怎么就又咯血了?他伤情到底如何,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千钟一迟疑,没待开口,萧廷俊就摆摆手。
“哎呀罢了,先生若要你帮他瞒着,你也不好开口。县主就别为难了。我还是进去看看吧,要是真有什么不妥,也好快点传太医。”
萧廷俊才一抬脚,又被千钟拦下了。
“大人没说要我瞒着您。”千钟像模像样地愁道,“您说得是,昨天婚仪上大人还是好好的,就是在婚仪之后,夜里,大人有些受寒了。”
“夜里受寒?”萧廷俊不解,“先生昨夜没出来待客,礼毕之后不就留在房里歇息了吗?”
千钟欲言又止,转眼朝立侍门口的宫人瞧瞧。
萧廷俊会意地一扬手,宫人行礼退远,千钟才压低声道:“昨天夜里,大人带我出门去行周公之礼了。”
出门……去行周公之礼?
萧廷俊一时以为自己被寒风吹麻了耳朵,听岔了,“出门,干什么?”
千钟倏然想起,昨夜这人是一直在前厅待庄和初宴客的,也不知待到了什么时候,忙面不改色地把这谎圆了圆。
“也没出远门,就是在院里,行了周公之礼。”
“在院里……行周公之礼?”这回他听得真真的。
千钟叹气点头,七分虚三分实地掺着道:“我也劝过了,可是大人一定要尽足了礼数,在外头折腾了得有个把时辰,人都冻透了,夜里一直咳嗽。”
“……”
萧廷俊略一想象就不敢再想了。
几度欲言又止,憋得面红耳赤,萧廷俊才蓦地想到一关键之处,“你知道周公之礼是干什么的吗?”
“是为了让女人有身孕呀。”
那就没错了。
萧廷俊压住心头的阵阵惊涛骇浪,目光尽可能不失恭敬地朝那扇透着温和烛光的窗子望了须臾,还是费解。
“那,为什么要……在院子里?”
“大人说,叫天地见证,才最显得心诚,我也不大明白。”千钟捡着那些求神拜佛的话一本正经道。
萧廷俊也不明白。
但庄和初行事,他看不懂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就像刚才突然献琴曲……他原本也是来问问这件事的,现在看,这已远远不算什么了。
萧廷俊深深沉了口气,勉强静定些许,忽又想起些什么,目光在礼数之内朝千钟身上略一打量。
锦衣华裳之下,俨然还是一副单薄细瘦的身子。
在隆冬寒夜里幕天席地折腾个把时辰……庄和初只是受寒咯血,已足可称为一副钢筋铁骨了。
她竟还面色红润,中气十足。
“你……你,怎么样?”
听出萧廷俊话里的关切,千钟抚上肚子,眉目微垂,“身孕这事儿讲究一个机缘,也不是行一回礼就一定成的。但大人说了,只要心诚,总会有的。”
“……”
“不过,大人还是有点失望的。所以,您要是想让他宽心养病,还是别再去问他一遭了。”
萧廷俊发麻的已经不只有耳朵了。
他已后悔来这一趟,更后悔问了这些话,可现下想走也不容易。
要是让庄和初知道自己是听了这些话后落荒而逃的,那往后他实在不知要以什么姿势进庄府才好了。
萧廷俊一时僵在门廊下,进退维谷之际,忽听一个稳重的女音唤了他一声。
“大殿下果真是到这里来了。”
千钟循声与萧廷俊一同看去,就见瞿姑姑独自稳着脚步走过来。
到了近前,瞿姑姑落稳脚,福身行过礼,才低着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有话。今日殿中人多眼杂,您与庄大人先后离席,恐会引人猜疑,若生事端,也会牵累庄大人受过,还是尽快回席吧。”
萧廷俊求之不得,“还是母后思虑周全,是我莽撞了……我这就回!”
说话间萧廷俊拔腿就走。
瞿姑姑看着那顺手顺脚的身影逃也似地走远,才转向千钟道:“庄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谢谢瞿姑姑关照,大人正歇着,一会儿就好。”
“那就好。若有什么需要,县主只管开口,一切有皇后娘娘做主。”瞿姑姑说罢,听千钟应了几声道谢的话,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瞿姑姑探手入袖,摸出一只小圆瓶。
“昨日奴婢为县主送嫁,换嫁衣时,看到县主身上有些伤疤。回来与皇后娘娘提起来,娘娘心疼得紧,又怕当面与县主说,会惹县主想起过去伤心事,便遣奴婢将这药膏送给县主。县主一日两次用在伤疤处,疤痕很快就会淡下去了。”
药瓶接到手上,千钟刚要说句什么,就见瞿姑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药膏是宫里的东西,按说,如此悄悄赐予县主,不大合乎规矩。娘娘吩咐,县主莫要声张,也不必去向她谢恩。只要县主与庄大人和和美美,便是报答娘娘了。”
千钟手里捧着药瓶,也能清楚感觉到左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的分量,“劳请瞿姑姑代我向皇后娘娘说,皇后娘娘菩萨心肠,一定千岁平安,万事顺遂!”
“奴婢记下了。”
送走瞿姑姑,千钟折回到依然空荡荡的房里,心里不但不松快,反倒是越发揪紧了。
大皇子来过了,皇后娘娘也差瞿姑姑来过了,裕王的人还没有来,那兴许就是真的不会来了。
裕王不派人过来探虚实,绝不是件好事。
因为这就意味着,极有可能,裕王已破了那琴曲里的暗语,清楚地知道庄和初会到哪里去。
裕王的人,怕是已在那头找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