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把竹刀是湘妃竹削磨而成,一抹抹赤褐色斑驳天然生于竹上,像在不为人知时已有血迹溅于其上。
一些竭力想要抛远的记忆轰然袭来,叠于眼前。
“不要——”萧廷俊扑身过来,一把攥住刀身。
竹子温和圆钝的触感攥在掌心里,萧廷俊才怔怔然回过神来,混沌茫然的目光摇摇晃晃抬起,落到那静静看着他的人身上,才觉已从那细索上离开了。
双足塌地,不由得浑身一软,软跪于地,伏上正迎在面前的那片膝头。
“先生我知错了……”一开口,便忍不住哽咽。
少年人紧紧伏在他膝头上,双肩颤颤抖着,鼻息短促,不多会儿便觉膝头渐渐漫开一团温热,可到底也没听见一点哭声。
“是、是我离宫开府之前的事……”好一会儿,萧廷俊才直起身来,仍垂着头,抽着鼻子,梦呓似地喃喃道,“我那日喝多了些酒,迷迷糊糊就和一个宫人有了……有不轨之举。还,失手杀了她,我记得她……她这里,一把短刃就刺在她这里。”
萧廷俊失神地抬起手,往自己心口处摸去。
掌心按着自己如雷的心跳,萧廷俊颤然道:“她……她那张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认不错,她就跟刚才那个苏绾绾,长得一模一样。”
成亲那天,庄和初已专程给千钟看过这张面孔。
那张画像描画得不算多精细,却很是精准,足够千钟一眼看见苏绾绾,就把这张脸和那画像对了起来。
她也记得清楚那日庄和初嘱咐她的话。
这人该小心提防。
何况,适才进门之前,庄和初除了托付她一句,让她带走苏绾绾之外,还有后半句。
——带走苏绾绾,小心看管好。
可无论如何,人也是实打实被大皇子欺负了的。
千钟请姜浓与她一块儿将苏绾绾带去内院,只留了姜浓在屋里,待里外的人都退干净了,苏绾绾还似惊魂未定,紧裹着那斗篷低低抽泣着。
“苏姑娘,这里没有外人了,你别怕。”千钟接过姜浓端来的热甜汤,递到她面前,好声劝道,“你先喝点热汤,安安神,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
苏绾绾抽噎着道了声谢,双手从斗篷里颤颤伸出来,接过了汤碗。
这一伸手,原本裹紧的斗篷敞开来,露出里面还一片凌乱的衣衫。
还比方才在花厅时更凌乱了。
那层在花厅时明明尚未被大皇子扯开的里衣,不知怎的也松开了,千钟隔着一道茶案坐在她旁侧,一眼看去,正能看见心口那一片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横着道狰狞的伤疤。
才落下一眼,就好似触痛了那片雪肌。
苏绾绾忙一敛襟口,面色一白,“奴婢失仪……污了县主的眼。”
千钟一怔。
她原也没想多问什么,可苏绾绾这话一说,她就不得不顺接一句才好了。
好像……
这人就是故意让她看,故意引她问的。
“你别害怕,”千钟偏不往那处讲,“要是觉着这衣裳脏了,一会儿让姜姑姑给你拿身新的。”
苏绾绾一噎,捧着那热气蒸腾的汤碗垂眸片刻。
“县主是过过苦日子的人,果真心善……”苏绾绾抽噎着,到底硬是把那句一路准备好的话道了出来,“我心口这疤,也是从前过苦日子时留下的。”
伤疤是痊愈的标志,亦是曾经剧烈痛楚的铁证。
萧廷俊喃喃说着,按在自己心口上的手渐渐垂落。
“世上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难道和三青三绿一样,这个苏绾绾是那宫人的双生姐妹?她来找我寻仇,被裕王叔发现,养了起来。”
猜度间,萧廷俊木然抬眼,看向那把方才争夺间跌落坐榻上的竹刀。
赤褐斑斑,一如那日的锋刃。
“我就是想扒开她的衣襟看看,她这一处,是不是有道伤疤……不过,有也说明不了什么,能有这么个一模一样的人,又怎会忘记造出一道伤疤?”
庄和初静静听着他自言自语,未置一词,直到他说得再无话说,才问:“刺进她心口的那道短刃,究竟是什么东西?匕首?剪刀?还是锥?”
萧廷俊一怔,一双泛红的虎目终于朝庄和初转过来,怔然片刻,到底满目茫然地摇摇头。
“记不清了。”
“可还想得起,这短刃从何而来?”庄和初又问。
萧廷俊还是摇头,摇罢也觉得实在荒谬,竭力想了想,犹豫着道:“应该不是我身上的,可能……原就是在那间宫室里放着的。”
这短刃的事在萧廷俊这儿显然再追究不出什么了,庄和初又另起一问:“事后,是皇后娘娘为你遮掩的?”
此事九五至尊毫不知情,在内廷之内,若想把一桩凶案掩盖得如此干净,绝不可能离了皇后的筹谋。
萧廷俊果然点头。
“还好……是瞿姑姑先发现的我,只喊了母后来,母后帮我处置了,要我不能和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任何人里,显然包含着他父皇,也包含着庄和初。
庄和初轻一叹,“事到如今,殿下可还肯听我一句话吗?”
“我都听先生的!”萧廷俊毫不迟疑。
“你即刻带着苏绾绾到御前去,把过去皇后娘娘为你遮掩之事,和今日在此对苏绾绾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全与皇上说清楚。”
全说清楚?
萧廷俊一愕,“可是,父皇要是震怒,怪罪下来——”
“那是殿下该受的,也是我该受的。”庄和初沉声道。
不等少年人再讨价还价,庄和初又道:“当初苏绾绾因着向裕王自荐枕席而被打发出王府,后被金百成私藏于如意巷私宅中,而今金百成在裕王处获罪,已命归黄泉,她却好端端回到了裕王府。”
甚至,让她接替金百成的差事,来与姜浓联络。
“且不论苏绾绾究竟与昔年那位宫人有何关系,只谈这些,她身上也是疑团重重。今日她来庄府,也许就是冲着殿下来,要让殿下在我面前露出关于这些事的蛛丝马迹,以拨乱殿下心弦,挑起事端。”
“只要殿下到御前将这一切坦明,这道攥在裕王手中的,你与皇后娘娘一同的把柄,也就再也没用了。”
一番话彻底让萧廷俊无言可辩。
眼见着少年人垂下眼,老老实实点了下头,庄和初话音稍稍一缓,缓回几许往日里惯常的温煦。
“让殿下为此事惶惶日久,是我的疏失。一应罪责,我定与殿下同担。”
庄和初起身垂手,将跪地良久的人搀扶起来,在那副已比自己精健厚实许多的肩膀上轻抚了抚。
“藏着秘密过日子,太辛苦,去将这些说出来,殿下会睡个好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