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心如死灰,面色也是,想忍着些眼泪,可越是想忍,越是忍不住,只能一边抽噎着一边求道。
“我要是死在这儿,您这床铺,这屋子,就晦气了,您行行好,送我到我爹坟上去,行不行?我想跟我爹埋在一块儿……可我疼得很,身上一点儿劲儿也没有,我怕我走不到那去了……”
几句话断断续续还没说完,就被拢进一片温热的怀抱里。
“不怕,没事的,当真没事的。”温和的话音从头顶处一声声送下来,与那力道温柔的手臂相补充着,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当中。
方才一心想唤姜浓过来,只是碍着有些事由他处置怕多有不便,可一切不便在这样的惶恐面前,都算不上什么了。
这话怕不是三言两句就能与她说明白的,庄和初还是把话缓了缓,先把最要紧的说在前头,“这血,是好事。”
“您又骗人,流血哪能是什么好事啊……”怀里的人抽噎着闷闷道。
“是你的月信到了。”
庄和初温声说着,暗自又叹了一声。
他早就自脉中摸出,她常年吃不饱,气血亏虚得厉害,却从未曾想过,她身子亏欠到已至这般年纪还从没有过月信。
该是这段日子补养充足,昨日又猛地受了重寒,这头一回才来得这么突然又猛烈。
“月信?”
怀里的人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抬起头来,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俨然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
庄和初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衫,披过那哭得还有些发抖的肩头。
“这是很寻常的事,年纪到了,都会有的,就好像……”庄和初放远目光,在房中略略一扫,落定在窗下那一盆盛放的水仙上,“就好像,一株成熟的草木,生长得足够健壮了,就会开出花朵。”
千钟抽着鼻子,循着他的目光朝那花间望着,似懂非懂,“到了年纪,都会有?”
庄和初点头,“嗯。”
千钟又懵懵懂懂地转回目光,“大人也会这样吗?”
“呃……”庄和初一噎。
学问之事,自己学懂与能传授他人,是截然两回事。
以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教人这样的学问,便也从未梳理出个深入浅出的次序,乍讲起来丢三落四,全然不成章法。
“这是只有女子才会有的。”庄和初忙将那遗漏的关键补上,才接着道,“不用怕,短则三五日,长则六七日,也就过去了。往后每月到差不多这个日子,都会有一次的。”
千钟原还在尽力领会这开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听到这处,心头一震,刚有些缓和的脸色顿然又煞白了回去。
“每个月都有……”
“不会总是这么疼的。”庄和初安抚道,“这次疼得厉害,是因为受了寒气,待好好暖一暖,再服上一剂汤药,就会好很多了。”
千钟半晌没言语,只抿唇垂着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阵子才自语似地喃喃出声。
“要是在街上,就真的要死了……”
细如蚊吟的话音落入耳中,庄和初微一怔,蓦然明白。
让她恐惧的不是这疼痛,也不是流血本身。
而是月月如此,无异于每月都要经历一场为期数日的重伤重病,很难再如常日一样敏捷地穿行于各地盘间讨一口饭吃。
冬日受了重寒,必剧痛难耐,寸步难行,夏日炎炎,身上不时冒出的血腥气又会引来一切嗜血之物,只是蛇鼠虫蚁,就足以在她不备之间夺了她苦苦支撑的性命。
都不必经历一整个寒暑,就必死无疑了。
以寻常男子之身,很难想到这些事上,但谢恂一介医者,把她弃在街上时,日日盼着她魂断街头时,定是不止一次想过这些的。
庄和初心间如被藤蔓缠缚住,狠狠绞紧,痛得透不过气。
因着过度饥馑,气血亏虚,月信迟迟未至,这样的苦楚,竟也成了一件让她避过一劫的好事。
天行有道,因果不虚。
“不怕,”庄和初又将人轻轻拥回怀里,“都过去了。”
陪着千钟从突如其来的惊惶中一点点挣脱出来,庄和初才唤来姜浓帮她收拾。
姜浓一听因由,连声道罪。
原是该在婚仪前就问清楚,嘱咐好内院伺候的人,却因为这婚仪前后委实冒出太多比性命还要紧的事,仔细着仔细着,还是把这一件落下了。
姜浓着人换了被褥,帮千钟清洗更衣过,又为她细细讲了月信帕子一类的事。
“县主的日子,还有日子里的禁忌,内院里当差的人都会为您记着,唯有一件事,县主要自己留心。”一应讲过,姜浓又着意嘱咐了一句,“若是哪个月份过了日子许久,月信未至,县主一定要亲自告诉大人。”
前面许多讲头千钟都是一知半解,一肚子新学问都没消化尽,这一句听得不大明白,也没心力细究,就如前头那些一样照单全收了。
一切狼藉收拾如初,已日近正午。
彻底从这件事里缓过神来,千钟才陡然想起,庄和初好像是说,要让她看几张画来着。
方才一阵子收拾,那几张画纸又被归置回了桌案上。
已说过是让她看的,千钟便拿了起来。
这几张纸上不是像那消寒图一样的画作,而是一些墨线勾画的纹样,尽是莲花、牡丹之类的,婚仪那会儿在府中各处都见着不少。
只是,那些虽富丽金贵,但都不如这画纸上的灵动又精细。
庄和初特意拿出来给她看的,必定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东西。
千钟正对着这些纹样苦思冥想着,庄和初一手拎着个食盒,一手挟着几卷书进房来。
“可觉得好些了?”
“姜姑姑给我拿了手炉焐着,这会儿就不觉着那么疼了。”千钟举起手上的暖炉给他瞧瞧,便迫不及待问,“您是让我看这些纹样吗?”
看着人面色缓回不少,目光流转间又是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庄和初安心笑笑,搁下手中的东西,点头道:“你细看看,这里面的纹样,喜欢哪一个?”
“都好看,都喜欢。”千钟几乎脱口而出。
“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庄和初追问罢,看着那道好容易生机复燃的目光在画纸间徘徊着迟迟不定,好似很难做个抉择,不忍为难,又将话问得更精细些。
“喜欢到,想穿在身上,去见最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