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间,千钟已环抱住双膝,下颌挨在膝头上,低头微微缩身成小小的一团。
自来了庄府,已许久不见她这个样子了。
庄和初心口漫过一阵绵密的痛意,放下看火的东西,腾出手将怀里那叠银票取出来。
人活于世,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身外之物,皆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五感所得、七情所动,无影无形,却是实实在在真正属于一个人的一切。
“谢恂是谢恂,自他脱身回到这个身份里,便不是你爹了。”庄和初温声轻道,“而那个救你性命,养你长大,教你领悟许多道理的人,也有他自己的身份,并非是谢恂。你爹仍葬在那片你为他挑选的风水宝地,长奉香火,他还是会保佑你。”
低埋的脑袋再抬起时,一双眸子又亮了回来,“是这个理!谢谢大人。”
早些乍见姜浓通过十七楼的暗道匆匆来报此事时,庄和初头一桩便是担心她会否为此事难过,另一桩,便是方才被她错会的那一问。
庄和初稍稍迟疑,还是又把这一问问得更清楚些,“你不怨他,也不怨我吗?”
姜浓领了吩咐离开后,他才陡然想起,昨夜在十七楼院中,千钟没头没尾地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曾对萧廷俊许诺没有兑现,日后若有机会又是否还会去兑现。
话是问的他与萧廷俊,但那时她心里所想,该就是在谢恂身上的。
那只被谢恂称作是“嫁妆”送来庄府的碗,必是含着什么只有这对没有血缘的父女二人才知道的许诺。
那便也是说,在见到那只完整的碗时,她已什么都知道了。
可她什么也没与他说。
这便意味着,她也是在那时就已明白,她与谢恂的这道关系,他早就清楚,且已瞒她日久了。
设身处地去想,如此要事被朝夕相处的人瞒了着这么久,总是会有怨的。
可她似乎全然没这个念头,甚至还要为他冒险去讨一份补偿。
手上的银票还有些残存的体温,却好似比灶膛里的火焰还要灼手。
“明知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却还是一直瞒着你。”庄和初将自己的罪过摆得愈发清晰。
千钟抱膝略略一歪头,目光正对上一架子瓷碗。
规整洁净又满目琳琅。
“也没什么重要的。我爹已经死了,也有了坟,我还是会一辈子念着我爹的恩。谢老太医还是谢老太医,谢司公还是谢司公,他不会把我当女儿,我也不会把他错认成我爹。”
说着,一双弯着笑的眼睛朝庄和初一转,透着让人丝毫不会生厌的殷勤。
“您还是这么菩萨心肠,我说想吃炸糖糕,您就要做给我吃。您看,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还不是都和之前一样吗?”
庄和初怔然片刻,忽莞尔一笑,心间一宽,站起身来。
“是,还都是一样的。”
银票收好,庄和初又净了手,盆中面团已经醒好,锅中的油也满满起了温,时间恰到好处,庄和初将面团取出来抻开,揪下几个大小均匀的剂子,揉成一个个面球。
千钟看着他修长玉白的手指在面球上轻一旋,捏出个小窝,刚好放一勺糖粉馅进去,而后灵巧地封口揉圆,再按成扁状。
街上那些出摊卖炸糖糕的,为着方便,都是出来前就把面揉好、糖馅调好,在街头上只边包边炸,就省力许多。
是以千钟虽从没吃过炸糖糕,但每每经过那些摊子,都能瞧见摊主做眼前这一步。
看过那么多人做这一步,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庄和初做起来这样好看。
许是为着方便干活,宽大的袖子束起来,露出两节白生生的手臂,细腻的肌肤下覆着轮廓分明的筋骨,随着这些动作微妙地起伏变化着。
比他写字画画的时候,比他杀人的时候,都要好看。
千钟心神才一飘远,忽听这人一边很好看地做着手上的事,一边轻问:“既不怨我,那今日去谢府,为何不直说,还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千钟目光一闪,站在灶台旁抿了抿唇。
要说实话,一大半是因为昨夜看着庄和初已被那么多难事压着他,自己身上这点事,他已经耗了很大心力,早算得上仁至义尽,她能自己去做的,便不想给他再多添麻烦。
但好像到底还是给他添了麻烦。
说出来不够害臊的。
千钟把实话里的这大半裁去,只道另一小半,“我是去为您讨个公道的,去以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呀,大话说到前头,万一不成,可就要落人笑话了。”
一听这话里半虚不实的底气就带着避重就轻的味道。
庄和初笑笑,不置可否。
那人不说话,千钟越发心虚道:“那,大人也不怪我骗您了吧?”
“你不想吃炸糖糕吗?”庄和初不答反问。
油锅热够了火候,庄和初问这话时就顺了几只捏好的糖糕下去,屋里一切细微的响动立时被滋啦啦的雀跃响声冲散了,柴烟也飞速被一股令人神往的温暖香气遮覆。
千钟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不知是从前在街上离得远,闻到的香气浅淡,还是庄和初谦虚,这锅里飘出的香气分明比城南街上那一家的还要香许多。
“想吃。”千钟老实道。
下锅的糖糕很快河豚似的圆鼓鼓地浮起来,又被庄和初温柔地翻了身,捞出来时整个都是金灿灿的,略沥沥油,便被裹进备好的油纸中。
庄和初取了自己的手绢,在油纸外又垫了一层,才递到她面前。
“想吃,就不算骗我了。”
千钟一喜,连声道了谢,接过来小心翼翼举在手上,笑得越发殷勤起来,“您说得是!再说,我也没骗得成呀,就是有罪过,也只算一半儿……一小半儿,对吧?”
庄和初听得好笑,想起嘱咐一句小心烫口时,千钟已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
从炸脆的薄薄外壳一口咬到黏软的内里,化成一汪的红糖随之淌出来,烫得千钟直吸凉气,嘴里还不忘含混不清地说着。
“好好……还好您书读得好,做了大官,不然……街上炸糖糕的,都要饿死了!”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地叮嘱了她慢点吃,又转去顾着油锅。
千钟好容易吃下这滚烫的一口,舌头缓过劲儿来,忽又想起件事,“大人,您又许了什么好处给谢统领吗?”
“嗯?”
“刚才他直闯进谢府,把我撵出来,还特意点给我说,庄府的马车在外头等着我。哪有那么巧的事呀,是您喊他去的吧?”
庄和初手上蓦地一滞,带着一只将要下锅的糖糕顿在半空。
“是谢宗云撵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