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宣噎得一时无处下嘴,千钟隔着那片始终挺直的脊背听着,倒是豁然开朗了。
在宫里杀琴师的事,根儿在裕王这,裕王以为让庄和初背上了这桩人命官司,就捏住了他,却没想,庄和初假意低头,临场反水着实坑了他一把。
无论如何,琴师的案子结果已定,这桩人命官司也就很难落回庄和初身上了。
原以为是庄和初与皇上筹谋好了一切,稳拿把攥的事,没想到,这里头竟还埋着这样一道杀机。
裕王这么深的心思,今日大张旗鼓来这一趟,怕还不只是为了她原想的那些了。
千钟刚提起十二分警惕,便听见一声不善的哼笑。
“庄和初,你对本王的用心,本王领受了。但有一样,是你自作聪明。”
“请王爷赐教。”
“本王不是凭空栽赃西凉世子,宫宴那晚,淳于昇确实在那个空当离席了,也确实曾往案发方向而去。至于他那晚想做什么,是做成了还是没做成,本可以在当时使些手段问个清楚,但如今先机已失。”
萧明宣说着,轻飘飘一叹,“再问,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庄和初微微一惊,“王爷是为此买了淳于昇的命?”
萧明宣眯眼看他片刻,反问:“怎么,不行吗?”
“王爷是当真想要西凉世子死?”
“当然。”萧明宣“呵”地笑出声,“一个百里靖,一个淳于昇,两条命,你知道多贵吗?本王钱都花了。怎么,落在你手里的很少吗?”
“下官此前与王爷说得很清楚,”庄和初眉目微沉,姿态间还是不失恭谨,“请王爷去买百里靖的命,只是想以此让两国外使露出他们的真面目,让朝廷看清王爷的远见与忠心。再则,是将那在暗处与王爷做生意的人引来明处,与王爷坦诚相见,由王爷对之加以管束,以免其在暗处拨弄是非,影响朝廷安定。其余一切,都只是手段,下官全部行动与选择亦皆以此为前提。”
话听到这份上,庄和初那个一面要杀百里靖,一面又去给百里靖报信的主意,千钟也听明白了。
庄和初这是要借裕王的手,掀了谢恂那摊见不得人的买卖。
挑两狗相咬,真是再省劲儿不过的主意了!
但眼前这一条,明摆着不是那么容易挑的。
“在本王这里办事,论迹不论心,无论什么发心,只要把事办妥,本王不管其他。”萧明宣云淡风轻道,“在深宫禁内都能杀人取命,一个百里靖,一个淳于昇,不算难为你吧?”
庄和初一时没应声。
灶膛里还有余火,烟气缭绕不绝,千钟却没来由地觉得四周气息尽皆凝滞。
怀远驿是什么阵仗,她见识过,比起皇宫的戒备,的确要疏松一些,要是真的去杀这两个人,凭庄和初的本事该也不是不可能。
但从庄和初让她给百里靖带的话里就知道,庄和初不是真的打算取她的命。
庄和初原本是什么打算,她一时猜不出,但这份打算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必定是加倍的麻烦,加倍的凶险。
“嘶……”庄和初还没应声,萧明宣忽一眯眼,朝他腰身打量。
“顺带手的事,庄大人却这么为难,该不是身体真有什么不方便了?本王刚从谢老太医那来,听说,梅县主今日也去他那里为你求医问药了,说你伤势沉重,久久不愈啊。”
她可没这么说!
千钟忙从庄和初身侧冒出头来,身子还谨慎地缩在庄和初背后,只露出一副满是诧异的眉眼。
“谢老太医是这么跟您说的吗?他怎么还真这样跟人讲了呀!他听说了庄大人被皇上责罚,不能再教大皇子念书的事,就跟我说,要故意把庄大人的病情往顶顶严重里讲,皇上知道了,能多怜惜怜惜大人,少怪罪他些。可我当时就跟他说了,骗皇上那可是天大最大的罪过,可不能这么干!再说,大人明明好端端的,非说他病重,那不成咒他了吗?”
千钟痛心疾首说罢,又话音一软道,“不过,谢老太医也是为庄大人着想,一片好心,只是年纪大了犯糊涂,王爷您就别怪罪他了。”
好赖话都叫她一个人说尽了,连庄和初也没落着一句。
庄和初暗自好笑着,还是接了一声,“王爷若有疑虑,可以请谢统领来诊脉,看下官身体比起那日在宫中是否有所好转。”
这话不是真想让谢宗云来摸脉。
只是提醒裕王,当日谢宗云诊断他没有行凶之力,却当真是他悄无声息杀了那琴师,那便是说,无论医家认为他身体如何,都不足为凭。
可萧明宣想也没想,扬声就唤了谢宗云进来。
开口却不是诊脉。
“谢宗云,你来跟庄和初比试一场。”
比试?谢宗云一愣,目光在灶台间一转,又打量一下用襻膊拢起袖子的庄和初,以及那些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炸糖糕。
谢宗云惭愧颔首,“王爷恕罪,卑职不会做饭。”
“……让你比试武功。”
和谢宗云比武?
庄和初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解,谢宗云却陡然明白了。
这不是冲庄和初来的。
是冲他。
早些在谢府时,裕王命他掀开他爹的裤腿之后,谢宗云一眼就看得清楚,那膝处的伤明明白白不是什么摔伤,就是被人打的。
裕王当场没追问,只说自己那有上好的药酒,晚些差人给他送来。
但谢宗云清楚,裕王心头有个没问出口的疑影。
这伤是梅宅里的什么人打的,不重要,关键在于,那老头儿的性情虽不讨人喜欢,但到底是在御前伺候的人,做的还是救死扶伤的行当,在除夕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在梅宅里挨了这样一顿打?
裕王心生疑窦,却没有当场问出口,这就意味着,他不想让这父子俩知道,他究竟在怀疑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判断。
这才是最可怕的。
什么都不知道,谢宗云也就不知道这场比试是赢了好,还是输了好。
以及,裕王对庄和初的身手,究竟了解多少。
“你身上的伤,虽是意外,但归根到底是本王手下的疏失,本王关心甚切,理应好好看看你究竟恢复得如何,他日皇兄若问起,也好对答。”
萧明宣扬扬马鞭,示意僵立一旁的谢宗云,“庄大人别客气,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