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一怔,唇角淡淡弯起一丝苦笑。
南绥之事,无论在朝在野,多年来都有不少议论,但最深、最关要处的消息,自然还是皇城探事司筛滤出来的。
而时至今日,因着谢恂的搅弄,已根本不知哪一则被沾染矫饰过。
重要线索被隐瞒、无法从司中调取可以信赖的消息记录、要随时提防谢恂借用各监耳目紧盯自己一举一动……这些种种,比之无法再信赖自己曾经收罗整理并已深深融于记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对世间一切的认知与判断,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兵刃,甚至不是可以剜去的血肉、斫断的肢体,只要他活着,想要思虑筹谋,便有可能被自己引去往万劫不复之地。
要弃绝这些,谈何容易?
这便也是谢恂有恃无恐的一点——他越是想扭转乾坤,越可能铸成大祸,所以他必定举步维艰,难成气候。
肺腑间久久不愈的伤处被这一点心绪牵动,痛意揪紧,面色不由得淡白一重。
甚至……谢恂还高看了他。
他连能与之周旋的时间都不多了。
如此境地里,还能有人在旁能与他说说这些,透一口气,已是一切不幸里唯一的幸事。
仰赖昏昏烛火,在他面颊上修饰出一重虚假的血色。
“多谢你。”庄和初轻道。
庄和初眉宇间神情才一有变,千钟便已清楚了答案。
千钟也不是凭白要戳他痛处,“大人,我是想说,我跟百里公主吵那一架总不是白吵的,我有由头到南绥使团那院里去,南绥使团有这么些人在这里,多得是法子能摸个虚实。您不也说了吗,我们做夫妻,就是一伙儿的,有我能出力的地处,您可千万别客气!”
千钟说着,还挺起胸脯拍了拍。
从未见有人能将做夫妻说出一股做兄弟的气魄,庄和初着实被她逗出一弯笑意。
千钟拍着胸脯说完,忽又觉着有些不妥,这话说出来,怎么好像是在说他走投无路,到了非依仗她不可的境地了。
千钟忙又道:“您肯定多得是厉害门路,我只是……”
只是,亲眼瞧着,裕王、谢恂、皇上,还有他自己,一个个将他逼到个怎样的境地。
她方才看着庄和初,无端就想起街上杂耍班子里那些演走刀山的,赤着脚,蒙着眼,在一线线锋刃上小心翼翼地走。
那是个什么感觉,她想象不出,但她清楚绝望是什么滋味。
从前独自在街上,每一回陷进被一切逼往死路的绝望时,再怎么给自己鼓劲儿,心底里也会想着,哪怕有条狗来关切地抵一抵她掌心,都会觉得要好熬很多。
庄和初为着伏案写字,盘膝而坐,腰背离了倚靠,愈显得形影单薄。
千钟心头一动,紧挨过去,双臂环住他瘦而紧实的腰身,下巴一扬挨上他肩头,顺带着扬起一张明亮的笑脸,笑盈盈地接道。
“我只是觉着,大人飞黄腾达的好日子就快到了,我得多寻了机会在您跟前立功,好沾点福运!”
庄和初转脸垂眸看她,柔和的眉目依旧弯着,只是那道先前被她逗出的笑意在眼中流转间,不知融了些别的什么,如纱如雾。
那目光与她相接片刻,转而缓缓下移,落定在她唇上。
不知是在看什么。
千钟只当是自己唇上沾了什么,不由得抿了抿唇,舔舐一下。
不知怎的,这一动作,她手下隔衣环着的那片腰身倏然绷得紧紧的,那双盯在她唇间的眼眸里流转的波光炙热起来,像一片流淌的火。
一旁矮几上的跃跃灯火都被比衬得黯了一黯。
庄和初如此定定看了片刻,终于展臂将人往怀中揽紧,双唇微启,稍稍偏侧了脸,向她俯首而来。
千钟不明所以,以为人是要低头附来她耳边说些什么紧要的事,忙也抬头朝他凑近去。
一俯一仰,皆迎着对方而去。
千钟意识到似是有些凑得过近的时候,已经迟了。
微惊间轻启的唇瓣忽地撞上一片温软。
恰在此时灯花燃爆,“啪”一声响,满帐光影大乱。
千钟一慌。
定是她往前凑得太莽撞了!
千钟慌忙往后避让,才一动,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顿然松开了。
许是光影摇曳的缘故,千钟直觉得庄和初整个人都乱了一乱。
“大人对不起!我——”
“是我不好。”庄和初已别过脸去,抽回的手漫无目的地理着衣襟,嗓音滞涩。
千钟又凑近来,谨慎地停在个不至于撞上的距离,“您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庄和初一怔,转眼对上一道澄澈又茫然的目光,才忽地明白方才那一进一退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说……”庄和初面颊上漫开一片薄薄的却也真实的血色,微微抿唇,看向还在摇荡不定的灯焰,“灯火爆花,是大喜之兆,真好。”
人明明还弯着笑意,可不知怎的,千钟瞧着,这笑意好像一碗苦药汤子喝下之后的那口蜜饯果子,总觉得是在遮些什么。
灯火爆花,分明是他俯首之后的事,真是要与她说这个吗?
千钟正思量着该不该再作追问,外面已浓稠的夜色里忽地响来一道怪声。
“呃啊——”
一声未绝,又接一声。
一声比一声凄厉。
接连几声过后,已骇然不似人声。
千钟惊诧之间循声望去,再转看回来时,那有些复杂的笑意已消散尽了,只有一片熟悉的令人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不由得心安的平和。
好像之前一切只是烛火摇曳出的错觉。
“庄大人……庄大人!”未等二人收拾起身,门外院中已传来驿丞由远及近的疾呼,“安澜院有变!请大人速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