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姑姑目光乍一落上,神色微微一变,不知是为着什么轻叹一声,才开了药瓶,若无其事地指点她使指尖挑出些药膏,逆着肌理厚厚抹上,再做揉按。
“如此早晚一次,日日坚持着用,十天半月便能见效,一年半载也就全消了。”
千钟一面低头依言涂抹揉按,一面漫不经心似地嘟囔道:“这地处叫衣裳遮着,也没人能看见,就不必白费这样金贵的药了吧。”
许是宫里的女子从没人说过这样的话,瞿姑姑怔愣片刻,才道:“无论看不看见,它都在县主身上。县主这样年轻,以后日子还长,何必叫这些过往前尘拖累着?”
过往前尘?
千钟也一愣,抬眼看着瞿姑姑,满面不解地指指那道半指长、筷子粗细的伤疤。
“这个?这就是我从前在街上的时候,没留神,跌了一跤,不凑巧,被个竹签子攮了一下,跟手脚上那些都差不多,也算不上什么拖累。”
瞿姑姑面容显见地一僵,“这伤处,是这样来的?”
“是呀,我爹就是这么跟我讲的。”千钟毫不迟疑说着,瞧着瞿姑姑眉眼间的变化,明知故问,“您看着,不像是这么回事吗?”
“奴婢不通医理,瞧不出这些。”瞿姑姑有些僵硬地笑笑,将面上不合时宜的神情尽数化去,才又语重心长道,“无论是什么来处,旧日疤痕留在身上,终究不是好事。有言道,昨日之事,譬如昨日之死。缘尽之事,缘尽之人,与县主因果已成,避旧破旧,随缘惜缘,才会福泽绵长。”
避旧破旧,随缘惜缘,听着确乎是有道理的话。
“多谢姑姑点化!”千钟应着声,说了句一定好好记下,“这药膏,我也定会好好用,绝不辜负皇后娘娘与姑姑的恩赏。”
瞿姑姑又细细与她多说了几句常日里照拂疤痕要留意的事才离开,离开时也为千钟嘱咐了退去外面守着的宫人,无事不要进去搅扰她歇息。
千钟独自坐在床上,借着灯火细细看着这道被瞿姑姑点名关照一通的陈年疤痕。
她身上凡是显见的旧疤,皆是在很重的伤后留下的,好了伤疤也忘不了当初那份疼,是以她大都想得起那伤是怎么来的。
只有这一处,从她记事起就在她身上,却想不起是怎么落下的。
那时眼前的生计尤还顾不上,更无心去探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谢恂也从未与她提过这道疤的来路。
那什么摔倒扎在竹签子上的话,只是她随口编来的。
但看瞿姑姑对她这随口一编的反应,便知她猜得没错。
瞿姑姑必是与她这伤疤有不浅的瓜葛。
避旧,不该是费尽心思去抹除旧日的一切,而是从心底里将旧事放下,掏出去,再不把它当回事,再不让它在心里占上一星半点的分量。
越是在意将旧事抹除,越是说明,这旧事压根就没能揭过篇去。
可皇后身边的人,与她能有什么旧事?
莫不是瞿姑姑不知贵人们做的那些筹谋,当真把她当成是那位梅知雪了?
念头甫生,又被千钟摇摇头晃去了。
不大可能。
瞿姑姑在宫里这么些年,使唤过、管教过多少宫人,莫说年纪上的差别,单是她究竟有没有当过内廷女官,一言一行间,还能看不出吗?
这伤是在她记事起就已是这副陈年旧疤的样子了,按年月算,该是先帝朝的事。
那时候,今上还是宁王。
尤记得试衣那日,同来的宫中女使在言语吹捧间提起过,瞿姑姑资历很深,是从宁王府一路伺候入宫的。
莫不是那个年月里,瞿姑姑在皇城街面上见过她,恰见证了她这道伤的来处,甚至,与她这道伤有瓜葛?
亦或是,根本就是她伤的她。
所以,才在试衣那日看到她这伤疤后,急于给她送药,要她将这痕迹抹去。
可她若不提这茬,谁又能看得到她这地处,去追究那么远的事?
既已过去这么些年,早一日弄清,晚一日弄清,都不打紧。
但有一样是关乎眼前的。
能在贵人面前当差的,万公公,姜姑姑,谢统领,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心细如尘,什么都看在眼里,多少年前的小事,也都能记得分毫不错。
瞿姑姑能随着皇后从宁王府一直伺候进宫,定也不比他们逊色。
若瞿姑姑当真是那些年月里在街上与她见过,那该也见过与她一处讨饭的谢恂。
这些年谢恂在宫里当差,她可认出过他吗?
千钟合衣往那张庄和初曾也躺过的床榻上一倒,混沌与明晰交错之间,轻轻合目,仿佛能到看见一弯熟悉的如暄春般的笑眼。
一句温柔含笑的话犹在耳畔。
是那夜在怀远驿,她断错了解开百里靖药典里暗语的路子,那人宽慰她的话,“能排除一种可能,也是进益。”
千钟鼓鼓劲儿,重睁开眼,望着这间虽不敞阔却也分外高峨的宫室顶子。
眼前虽如坠云雾,不过,有一处是铁定的。
皇宫是这天下权势最高之处,天下兴败都掌握在这里,何况一二凡夫俗子的命途?
庄和初要她来办的事,她都已办罢,无论庄和初留给他自己的那条活路在哪,她既已走到了这处,就不能白来一趟。
哪怕是排除一种可能,也是向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