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重之人难以承负这重枷的分量,靠着羽林卫的扶持,仍是举步艰难。
羽林卫将人带上前,人屈膝一跪,他们便放了手,重枷坠着那单薄的身形一晃,木枷底部“咚”地落在地上,带着那一向挺直的腰背陡然弯折下来。
“罪臣……庄和初,拜见陛下。”
被一一唤来的一众人显然都未料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人,一片鸦雀无声的惊异间,萧承泽皱皱眉头,“卸枷。”
羽林卫略一迟疑。
给这人上重枷,非是他们私心里有什么恩怨,只是以他们所见这人的伤情,能有一□□气已是不易了,竟还能使铁镣制人,实在不是等闲人物。
也不知御驾是否清楚这人的斤两。
羽林卫正想禀一声,又听御座上的人淡声道:“有裕王在此护驾,无妨。”
羽林卫心领神会,应声上前,沉重的枷板一卸,那原被枷板撑着身的人忽失了倚靠,朝前栽倒下去,李惟昭在一旁及时伸手扶了一把,将人扶着跪稳了身,才退去何万川那旁。
万喜引了羽林卫一同退出去,殿中一众目光都没了遮挡,尽数落在庄和初身上。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那片白如霜雪的颈上已磨出了道道深重的血痕。
好像这颗头颅已然自这处斩断,只是暂搁在这颈上一般。
人终于到齐了。
萧承泽缓声道:“庄和初,你在大理寺狱挟持李少卿,要见大皇子,朕遂了你的愿,大皇子就在这,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众人错愕之间,都在这轻描淡写的口吻里蓦地醒过神来。
他们不是因为裕王和千钟适才那通折腾才被聚来这里。
该是早些时候庄和初挟持李惟昭的消息送进御前,萧承泽就着羽林卫悄悄把人带进了宫来,适才在殿上,原就是在等裕王到了一同处置这件事,却不想裕王一开口就挑出个天大的事端,萧承泽便不动声色顺水行舟了。
现下宴席上该都以为他们是在紧急商议裕王府封郡主的事,正能在不惊动使团的情况下把庄和初这案子先议出个结果。
千钟心头揪着,面上一片与旁人并无二致的诧异,心底里却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
来这里受审的机会,是庄和初自个儿搏来的。
那便是说,他已改了主意,不打算一味等死了。
“大殿下……”垂头而跪的人嗓音暗哑,一贯温和的话音上笼着一团寒凉的死气,“事已至此,还是与陛下坦明真相吧。”
萧廷俊还没在庄和初挟持人质要求见他这件事里转过弯来,忽听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又是愕然一怔。
坦明……什么真相?
裕王沉眉冷哼,“庄和初,本王好言劝你一句,别再鼓捣你那故弄玄虚的把戏。你戴罪之身不知反省罪过,还挟持官员,扰乱宫宴,已是不赦之罪,这会儿老老实实认个罪,皇兄看在节庆日子的份上,兴许,还能饶你个全尸下葬。”
御座上的人不置可否,只转看向那还懵怔着的人,“大皇子?”
萧廷俊应声起身,却好像被提问到温书时完全没顾及到的篇章,明知道自己合该说出点什么,但就是支吾着不知从何下口,面上阵红阵白。
“我……先生,不是……庄大人——”
“大殿下!”裕王座旁忽冒起个响脆又急切的话音,一下子打断萧廷俊的支吾,“您可别上了他的当。哪有行凶的自个儿不招,倒让受害的先招呀?让这犯事的先把话说清楚,才是正理。”
千钟说着,朝身旁座上的人殷勤问道:“王爷您说是不是?”
这话插得莫名其妙,却又莫名其妙地说在了他心坎上,萧明宣怔然片刻也没思量出这里头能有什么不妥,到底点了头。
“是这个道理。庄和初,御驾面前别耍什么花样,老实说话,否则,再受皮肉之苦,也是你自找的了。”
李惟昭立在何万川身后,满头雾水一点不比萧廷俊的少。
是他会错了意,还是一夜没合眼昏了头,生了幻象,怎么觉得……这梅县主似是和裕王同心同德去了?
颔首跪在殿中的人也未回驳什么,让他说,他便又一团死气地开了口,“事已至此,罪臣不敢有半字虚言。罪臣行刺大皇子一事……是大皇子的主意。”
萧廷俊顿然愣得更结实了,一双清澈的虎目圆睁着,尽是一片放弃了挣扎的茫然。
一直默然在旁的晋国公眉心一纠。
庄和初是死罪还是活罪,他都管不着,也不想管,但适才经裕王在宴上那么一闹,大皇子节后入朝的境况已很是麻烦了,若再沾上别的什么是非,只怕这入朝之事都要推延了。
晋国公沉声道:“兹事体大,庄大人切莫信口开河。”
裕王倒是笑出了声,“大皇子让人行刺自己?这是为了搏朝野同情,还是一想到要入朝的事就心生胆怯,使出这样的法子来逃避啊?若是没准备好,堂堂正正说出来就是,也没人会笑话你,这倒好,闹得朝野皆知,甚是光彩啊。”
萧廷俊脸上蓦地涨红一片,“裕王叔你——”
“您说得可太好了!”千钟忽一把拍在裕王胳膊上,连声捧道,“王爷您真是仁善,一片苦心都为着大皇子好,大皇子最重情义,一定都记在心里了。往后大皇子入了朝,有皇上圣明指点着,还有您和晋国公一块儿这么疼着他护着他,大皇子肯定建功立业,青云直上,大展宏图!”
说罢,千钟又往殿中跪着的那人一转,“不像庄大人,什么都听大皇子的,什么顺着大皇子,多么荒唐的事都不敢拂了大皇子的意,哪能把人教出个样儿呀!”
这番话好像把什么人都夸上了,唯独说了庄和初的不是,可只要多咂摸两下,便品得出这口风是向着庄和初吹的。
“陛下容禀……”跪在殿中的那人不待众人把这味咂摸明白,已哑声道,“非是大皇子要博人同情,是大皇子宅心仁厚,怜悯罪臣。”
“怜悯你什么?”裕王蹙眉问。
“怜悯罪臣……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