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飘远。
“那年,阿曼达准备竞选美国总统,被新闻一度奉为佳话。毕竟,她有机会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统。不过,说来有趣,美国民众似乎始终难以接受由女性担任总统。阿曼达之后,希拉里和哈里斯也都未能成功。”
“在党内竞选中期,我接到了阿曼达的电话。她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见一面。我询问什么事,她只说,这事不能在电话里详说。”
羽田康晴顿了一下:“你们也知道,我这把老骨头熬不住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于是让浩司以参加国际象棋比赛为由去了趟美国。后来,浩司与她见过一面后,便给我打了电话。他说,阿曼达暗示他,想通过我们羽田家,搭上军情六处这条线。但具体是为什么,他也无法在电话里详述。”
他转头看向赤井秀一。
“我想你应该明白。羽田家与军情六处,也曾有过一段特殊的联系。不过这件事,我没对警察提过。”
赤井秀一低声道:“父亲早逝,我对此也知之甚少,还请您详述。”
“那时候,我刚刚拿下将棋双连冠。哦,比起浩司和秀吉的成就,自然算不了什么,可在那时,双连冠已经是件很稀罕的事了。人们叫我日本棋坛的传奇人物,说得我也有几分飘飘然。那时我也常常受邀参加国际棋赛。羽田家,作为公卿之家,自明治以来便是传统而显赫的家族。当年,明治天皇还曾御驾亲临这座宅邸。”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茶杯边缘:“你们进来时看见门口那座洋楼了吗。为了接待天皇,庭院里以大银杏树为中心拉上帷幕,举行过相扑表演。陛下就是在洋房二楼的阳台上观赏的。我的父亲也有幸被召见进谒,后来,等到昭和时期,父亲再次进谒过,天皇甚至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起来,这都是我年轻时的事。我一说起以前,总是没个完,真是抱歉。”
稍作停顿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成名后,我代表羽田家出席过很多文化活动。你父亲,赤井务武,与我初次相识,就是在一场国际象棋友谊比赛。那天的雪真大啊,东京很久没有下过那样的雪了。他那时是以‘英方文化官员’的身份出现,而我则是作为日本的棋坛名将出席。那晚赛后晚宴上,我竟丢了一枚珍贵的怀表,是务武帮我找到的。真是个极聪明的人,我还没见过反应那么快的人,警察来之前,他就已经把小偷抓到了。”
“后来,我们在阳台聊了棋局,也聊了国际局势。他告诉我,他是日裔英国人,出生在伦敦的日裔社区。他的父母是在战后移民到英国的,带着对日本战败后的痛楚。他在伦敦接受了顶尖的精英教育。那时,战后的日本经济崩溃,社会极度贫困,而他对日本战后重建的构想是那么的——完美。”
“可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身份并非那么简单。他是英国军情六处的人。”羽田康晴说到这里,语气透出复杂的敬意和唏嘘:“他的任务表面上是推进日英文化交流,实际上则协助MI6观察和解读战后日本政局的变化,凭借‘归国侨民’的身份,渗透日本的政商界。”
羽田康晴的眼神突然空落落的,像是要从众人的直视中岔开自己的视线。
“日本战后重建时期,英国情报机构一直寻找与日本建立深层次合作的机会。而我,与其说是参与情报工作,不如说是基于良心,那时的日本,左翼思想四起,国家百废待兴,我也总抱着一副济世救国的心——”
“冷战结束后,他回到了英国。他离开后,我也断绝了与军情六处的联络,却唯独保留了与他的往来。”他的声音突然低哑:“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浩司和阿曼达…死在了美国。那段时间,我到处奔走,为了浩司的死。可惜,无论是美国的警察,还是日本的,最终都没能给我一个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呼吸机嗡嗡的响起来。
“无奈之下,我只能求到你父亲的头上。我知道,这并非他职责所在,但我那时太绝望了。只是没想到…竟然连他也…”
赤井秀一静静坐着听着,连羽田康晴已经说完了都没注意到。桌子上有一个尘土,他正要用拇指抹去,可身体一动,尘土也消失了,原来是玻璃窗上的污点形成的斑影。他听见第三人描述父亲在日本时的模样,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奇妙的安逸,眼前也不禁明朗许多。
“有些事人力难为。”他淡淡道:“羽田先生不必太介怀了。”
羽田康晴深深喘了口气,好像那空气中随处可见的东西,钻进呼吸机,反而变得异常珍贵了。他哑着嗓子说道。
“我这辈子下过很多局棋,胜负分明的也好,险象环生的也罢,可从没有一盘是这般棋局。只可惜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破局的点了。浩司没有告诉我阿曼达到底是为什么想要联系军情六处,只说希望我能全力支持。我那时没有多问,竟不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了。他那时说——”他顿了顿:“他说…‘父亲,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这孩子说这话时,心里那时一定是满满的欢喜。”羽田康晴停了片刻,手指在膝上微微动了一下:“可我连那姑娘的名字都没问。”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羽田康晴的脸色,谁也没有说出下一句。主位的老人低头看着透过木格子的阳光,不到正午,却如夕阳般虚弱。浅香安静地坐在末位。就在羽田康晴停下话语的那一刻,她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哽咽。
而这一切无法压抑的情感都被周围的安静悄然控制住了。她平息呼吸,静静地躬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枚将棋,伏在桌子上。羽田康晴看向她的掌心,突然抓住扶手,想要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吃惊地失去重心,跌坐回去。
“角行”二字的纹理分明,枯黄的灯光在木纹中滴下了泪。
“羽田先生。”浅香轻声道:“那天,是我在他们二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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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羽田浩司曾在京都的一所寄宿学校就读。每个月他都会寄回一封信,信中没有多少明显的情感流露,对家中的情况既不提问,也不回答,似乎来信与思念有关,又好像无关。他只是随着四季的变化,写下那些显而易见的美景,以及一些生动有趣却又不着边际的细节。他说同去年春天一样,野鸡又从植物园飞到了院子里。又或者,神乐殿沉浸在浓浓的黑暗中,一只白猫忽然从台阶下跑过,那尾巴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些信件在羽田浩司死后,被羽田康晴反复翻阅。尽管他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但他依然觉得自己下个月能准时收到来信。后来阅读的次数太多了,这些文字又将平静的喜悦转移成生死相隔的痛苦。当他清醒认识到儿子的死再也无法觅得真相时,那些文字又无一不刺激着他的感官,他有时甚至恨不得想一下子撕碎这些信件。
他看着客座上的浅香。掌心里的“角行”。
羽田秀吉走下来,接过那枚棋子,递给了羽田康晴。
直到大家的心情平复,蕾切尔?浅香才缓缓道出真相。
原来,大约十六年前,蕾切尔·浅香陪同阿曼达出席瑞士的一场国际经济论坛。那时的阿曼达已经在筹备下一届的竞选。晚间,她从会场离开后,临时决定去另一场会谈的现场看看情况。
浅香记得那天会场里没有其他人,阿曼达忽然在走廊停下脚步。前方一间会议室里,充满了闪烁不定的蓝光,里面的设备正在启动或断电。浅香记得自己保护在阿曼达身旁,门里突然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机器在运行。
她推门进去。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块悬挂在墙上的屏幕,上面正显示着一个男人的影像。他认出了阿曼达,甚至与二人打了招呼。
当时两个人都是胸口一阵发紧,因为屏幕上那张脸她们绝不会认错。那是五年前被国际媒体广泛报道因病去世的日本右翼高官——前外务大臣,他以强硬的外交手段闻名,生前在日本政坛颇具影响力。官方声明曾清晰地公布了他的死讯,甚至还举行了高规格的追悼会。然而此刻,他却像活生生的人一样出现在屏幕上,神态自若地讲着话。
房间当时没有第二个声音。阿曼达应了一声,突然,屏幕上的光像被一口气吹灭一样,消失了。
浅香一直觉得那是个精心制作的影像,但阿曼达却不这么认为。现在想起来,屏幕上那人的反应很难是录制的表演。那人的神态、语气,甚至对回答的反应,都像是活生生的人住在屏幕后面,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分明带着对话的即时性。
从瑞士回来后,阿曼达便开始着手调查。因为银行家的便利,她注意到当时八年前,也就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白鸠制药的财务流水中,一些异常资金的流向。那些资金被注入了一些“疫苗相关”的实验项目,这些项目的购备材料,却明明指向“神经意识”和“行为干预”的研究。
随着调查深入,阿曼达还查阅到了数份未公开的失踪人口报告,所有的受害者都有一个共性:他们大多是五岁十二岁的青少年,失踪前生活在高度封闭的小社区中,这些社区普遍位于偏远地区,并且不受外界过多干扰。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发现这些社区的背后,都与“白鸠制药”有关。
阿曼达将她的发现报告给了FBI和CIA,但反馈却寥寥无几。后来无意间,她知道了羽田家与MI6有过深厚的渊源,而她本人又与羽田浩司有不错的私交。
浅香说,阿曼达没有想到这样的调查会引来灾祸。她在国际象棋大赛前,甚至还提前通知了FBI以防万一,在见到羽田浩司后,她将这一切简要的告知了他,希望通过羽田联系到MI6寻求帮助。没曾想到,当天黑衣组织便突袭而至。阿曼达借口棋子丢失,将浅香支出门外,毅然吞下朗姆递来的A药。只不过,没想到,羽田浩司也因此卷入其中,最终惨遭毒手。
工藤新一静静听着,眉头轻皱。
“所以后来,你就被黑田警官用行李箱带出了酒店。你们二人遭到了朗姆的卡车撞击,你从车祸中逃脱,而他也因此失去意识,在医院躺了十年,是吗?”
浅香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歉意:“是啊。我那时以为是他见死不救。很抱歉,是我误会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事件之后,我一直在追查那天出现在酒店的人,终于在犹他州的一处旧修道院里发现了他们的痕迹。那里伪装成一处废弃的宗教遗址,实际上却是那个组织用来中转情报和藏匿重要物品的据点。”
“我当时正在搜集证据,没想到那些黑衣人突然折返了。”浅香的声音低沉道:“我们交火了一阵,但我一个人根本无力支撑太久。”她抬起头,目光转向赤井秀一:“就在那个时候,你的父亲出现了。是他救了我。”
她讲到此处,肌肤上到处都渗出细汗。那种种官能性回忆的布满手臂,形成怖人的疤痕。
“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得不逃亡,穿过树林,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后来,我们乘上了一列前往明尼苏达的火车。”浅香深吸一口气:“组织的人追了上来,我们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火车行驶得很快,可我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她的双手轻轻颤抖了一下,继续说道:“后来,赤井先生摘下了自己的手表,递给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很郑重地说,‘无论如何,去日本找宫野家。这块表…宫野夫妇会知道怎么处理它的。’”
浅香抬头看向赤井秀一,语气是难以掩饰的沉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父亲。他引开了那群人,而我带着这块表跳下了列车,逃了出来。可当我抵达日本时,宫野家的实验室已经被烧毁了。我找不到他们,也再也查不到你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这样…下落不明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那块表,轻轻放在桌上。熟悉的机械表盘上银光一闪而过,尽管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可故事讲完,赤井秀一的表情还是随着那银光微微触动了一下。
“再后来。”浅香紧接着说道:“白鸠制药宣布破产,被一家叫Helix Pharma的公司收购。我就…”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影锐利地掠出,一把拿过桌上的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退后几步,正要低头看时,浅香已经动作利落地迎了上去,去夺那块表。两人迅速交手,拳脚相交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她们,动作太快,根本看不清楚脸。
众人站了起来。降谷零本想出手帮忙,可不过几秒后,他便开始暗暗心惊。这个女孩以一种极简单的攻击完全压制了浅香的动作,每一次出手都直指要害。刚想到这,女孩猛然一个转身,手肘横扫过来。浅香微微偏头,手掌在刹那间抓向女孩的腕部。女孩动作一滞,双脚迅速蹬在地面,硬生生挣脱了浅香的钳制。
浅香被惯性甩得后退一步,房间里短暂地恢复了平静。女孩站在灯光下,金色的短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微微喘息着。她顾不上其他的事,在挣脱出来的片刻中,她举起手表,重新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众人也终于看清她的脸。出人意料的是,赤井秀一竟突然站在女孩与浅香之间。
羽田秀吉更是呛了一大口茶,他的咳嗽声急促到有些滑稽,不知为何,屋内的空气也因此解冻不少。
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金发的女孩回过头看他。
“妈妈?”羽田秀吉大喊起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