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被杀。一场清算。
车头已经凹陷,车灯仍然亮着,吉田尸体用怪异的姿势斜靠座椅,额头的血沿着鼻梁缓缓滴落。三个人沉默着对峙,死亡是第四位客人。
停车场的空气突然变冷。降谷零缓缓放下刚才抬起的手。
上次见面还是在联合行动的围剿中。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熟悉却不合时宜的脸上,一种疲惫感油然而生。他本该惊讶,或者至少立刻上前逮捕这个女人,但内心的某个部分,现在却出奇平静。如今,他的脑海里早已挤满了别的,更锋利,更迫切的事。零现在只希望这个人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贝尔摩德。他走上前,两个人有着一样的金发。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亲爱的,你还真是一点都不领情。”贝尔摩德轻笑着,手指优雅地调整黑色手套的边缘:“如果我刚才不动手,他就跑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贝尔摩德微微扬起眉梢。没记错的话,她嘲讽道:“你刚才还躲在柱子后面。”
“别告诉我你是来帮我的。”
“噢,不。”贝尔摩德回答:“我只是帮降谷正晃斩断退路,好让我们能更好地谈一谈。”
两个人顿时沉默下来。灯光是闷热的,赤井转头看向零,眉间满是对贝尔摩德的不信任——在他看来,这个女人的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但零没有回望。他的目光落在贝尔摩德嘴角扬起的弧度上。
“你想谈什么。”零问。
“如果降谷正晃今天没有收到大冈死亡的消息,他就会认为京都地检与司法机构还在运转,刺杀行动失败,针对他的调查还会继续。那样一来,他就只能提前启动一个计划。而我——”
她微微一顿。
“恰好知道这个计划的全部细节。”
“计划?什么计划?”
赤井用着强烈的口吻打断她。贝尔摩德却没看他一眼,视线始终停留在降谷零的脸上。纽约与杀人犯,他们都曾经想要杀死对方,直到此刻依然如此。银色子弹只需要一颗就足够了。她继续说着,并不失礼也并不傲慢,只是单纯地无视了赤井的提问。
“我可以告诉你们一切,包括组织的秘密。至于你们,在计划启动后,还能阻止一切的方法就只剩一个——”
她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
“和我达成合作。”
轻轻的,声线像冰。贝尔摩德抬起眼睛,与降谷零对视。
零的心沉下去。贝尔摩德说得是真话,他对此非常确定。他熟悉这个人,贝尔摩德显然知道什么——他要听,只要她接下来说的话能比自己的计划更快。否则,他绝不介意立刻转身离开。零抱起双臂,向后靠在墙上。
“说你的条件。”
“条件不止一个。”
“显而易见。”零平淡道。
“如果你们答应让我安全离开日本,美国那边也不再对我进行追查——”
赤井秀一的目光变得极其锋利。
“你要出卖乌丸莲耶?”
贝尔摩德轻笑一声:“我还没有说完所有条件——”
“你说。”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们必须留乌丸莲耶一条命。”
一阵尖锐的沉默。赤井面无表情地开口。
“你是在要求联邦调查局和日本警方赦免组织头目?”他说:“未免太高估自己的筹码了。”
“就算是银色子弹,也要清楚自己能打中什么地方吧?”贝尔摩德说:“如果没有我给你们提供的情报,你瞄准的就是空气。更何况——”
她重新看着降谷零。
“这很公平。我给你们情报,你们给我绿灯。”
赤井沉声道:“你觉得我会在不知道你手上有什么牌的情况下,替你向上级争取赦免吗?”
很遗憾,silver bullet。贝尔摩德挑起眉毛:“没有人会提前亮出底牌。”
“那我也不可能现在答应你任何事。”
贝尔摩德冷笑起来。
“Rye。”她换了称呼:“你们现在处境可不比我好多少。你该庆幸我没有直接把情报卖给CIA,而是优先找了你们。”
赤井不为所动:“CIA会与FBI共享消息。”
贝尔摩德再次笑起来:“我只能说,如果你想知道降谷正晃跟Boss的秘密,必须给我足够的诚意。”
“我不认为诚意是我们之间会出现的东西。”赤井压低声音:“更何况你的要求根本不现实。FBI的赦免程序至少需要几周甚至更久,光是你在美方的杀人记录足够判你十次死刑,我不可能现在就给你任何承诺。”
贝尔摩德叹了口气。她觉得无聊了。那么,她撩起头发:“至少给我点实际保障吧。比如现在给你的上级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这笔交易的存在,让我知道你不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必须知道你手里有什么。”
“你别无选择。”贝尔摩德沉稳地微笑:“一旦降谷正晃的计划启动,你们不会有时间布局。我现在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赤井看着她:“这个计划到底是什么。”
“嘘。”贝尔摩德竖起一根手指:“我只告诉你,赦免我的罪名跟阻止他们相比,代价微不足道。”
“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是你把它想复杂了。”贝尔摩德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你们时间不多,我的耐心也有限。你真以为我是在和你们虚张声势吗?”
赤井沉默下来,身侧被撞毁的车灯还在徒劳闪烁。他回过头,再次与降谷零对视。可面前灰紫色的眼睛似乎并不在乎。赤井皱着眉,意识深处,他看到棋局,而贝尔摩德已经落子。可贝尔摩德从来都不是可以轻信的人,但他总觉得,此刻车中的尸体正在隐隐作证,她说的就是真的。
长久的、紧绷之后,赤井终于妥协了一步。好吧。
我可以去跟上级沟通。他说:“但你必须现在就给我一点实质的线索。”
贝尔摩德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我会给你线索,但不是现在。等我确认自己能安全离开日本,我自然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我不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去跟上级沟通!”赤井终于失去耐心。
降谷零始终一言不发。
他听烦了。有什么在太阳穴揪着,钢丝一样,在头骨上疯狂切割。灼热的火烧过头颅,烧过他的胸膛。他突然明白,那是之前强烈到极致的情感,早已在大冈办公室里把他烧死过一次。
他听懂了。降谷正晃有一个计划,贝尔摩德想用这个计划谈条件。只要日美双方放过贝尔摩德,他们就能知道这个计划以及组织的秘密。可这还有什么意义。
零垂下眼。现在任何信息都无关紧要了。他有办法,他的办法可以阻止一切发生,解决一切困境。贝尔摩德与赤井说了这么久,他便更确定了。他有办法。他必须去,他要一个人去——
“赤井。”降谷零突然转过头:“你继续听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赤井急忙回过头。
“你去哪?”
降谷零没有回答。他必须走。他不能停,不能犹豫。正如贝尔摩德所说,司法与地检正在运转,一旦降谷正晃察觉,他就失去所有机会。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零君!”赤井喊道。
零就这样在楼梯口停住脚步。窗外是凉薄的白光。赤井声音的回声传来,执拗地叫着他的名字,微不足道,却足够漫长。足够把理智与疯狂、决绝与迟疑都缓缓撕扯到两个方向。一股异样的情绪从胸腔里不经允许地升起,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赤井就在身后,用担心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赤井那天做的那碗面,面挺好看的,赤井明明很少做饭,为什么自己那天没有好好吃。
不要想。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突如其来的念头统统压回去。再次睁开眼,他的神色已经是最平静的模样。零淡淡转过身。
“我不需要这个情报。”他看向那双绿色的眼睛:“我有更快的方法。你先跟她谈。”说完,他转身就走。
赤井愣在原地。贝尔摩德在一旁扬起嘴角。
“那么,Sorry,Rye。”她拖长了声音:“如果Bourbon不在场,我就不跟你谈了。”
赤井回过头。贝尔摩德轻笑一声。
“别这样看着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夹在指尖:“下次见面时,我要的就不止这些了。”
“到时候,最好也让另一颗银色子弹也在场。我对他的承诺,远比对你的更有信心。”
杏仁状的指甲涂满黑色,名片从她指尖落下。赤井低头看了一眼。
“一天时间,Rye,”她的声音格外清晰:“再见面时,我需要看到实际的保证。”
赤井捡起那张纸,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
降谷零低头向前走着。
天空是白色的,白的近乎完美。空气中有下雨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学写名字的模样。那张桌子很高,自己坐在椅子上,脚悬在半空。名字的笔画多,握笔也不顺畅,还总是戳破纸。
降谷零。当时只道平常,可后来,叫自己这个名字的人就少了。从某天起,连景光也不再喊自己这个名字。逐渐的,降谷零这三个字成为一个秘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再后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少了。有段时间,他发现自己会频繁地想起松田,是他教会自己如何拆弹。
可松田早就过世了。他们都不在世了,除了自己。他是最后一个人。
这一切原本没那么难熬。但是。
在他心底,更深的地方,某种庞大而无声的黑暗已然绽开。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但这样或许也好。或许真是个好词,它把没完成的事,没说出口的话,搅成一碗粥,端在你面前,又叫你再试一次。即使曾经有过失望,或者遗憾,此刻也已烟消云散。
一切都是假的。竟然都是假的。这个人不仅夺走他的名字,还夺走他真正的父亲,最好的朋友,以及唯一曾经真正在乎过自己的长辈——他的罪行已经无法用死亡偿还。直到现在,他对自己最大的恩惠竟然只是留下自己一条命,当成一颗棋子。事情简单多了,此时此刻,他并不觉得复仇是一件需要愤怒或憎恨的事。他的内心甚至异常安静,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碎裂,沉入海底,不再浮起。
降谷零继续向前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倒下去。那将会是他第一次倒下。尽管没人会看到,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撑到最后一刻。这事关他的骄傲。他冷静超脱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褪去一切情感,接下来的任何一步,他都不能走错。
降谷正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大冈放了出来,还不知道大冈已经死了。他此刻正在赶回东京的路上。
机会只有一次。零无比清楚,以自己的能力,绝对可以办到。
他在一台公共电话亭停下。红色的,剥落的漆,框住方形颓然的阳光。零拨通伊织无我的私人号码。
是我。他握紧话筒,不带任何情感:“你现在在哪?”
伊织无我认出他的声音,显然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告诉我你的位置。”
对面犹疑了一秒。埼玉县。伊织无我回答:“埼玉县熊谷市。我找到你那个手下了,先生告诉我的。他现在身体状态不太好。”
降谷零垂下眼。那个人的确为自己做了周密的计划。一下子,千百种复杂的感情涌到心头。风见还活着,这是个好消息。可安排这一切的人也不在了。短暂的钝痛被他迅速压下,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随即,零语气沉稳地开口。
“好,更好了。”他说:“记住,我们通话结束后,你以大冈管家的身份告诉宣讲方,今天两点半的宣讲延迟到四点半。”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彻底迷茫了。等等,他急忙打断。
“你说什么?我去通知他们?可是先生并没有下过这种命令,他们一旦打电话询问——”
“然后你马上回京都去,再以管家身份联系京都地检和司法部门。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谁要求停止调查,所有程序都必须继续进行。”
伊织无我的声音困惑极了:“我怎么通知?只要他们向先生核实——”
“他们核实不了。”
“为什么?”
零侧过头,阳光刺进他的眼睛。巨大的,深邃的力量将他的眼眶剖开。他又看到那具尸体了。伊织分明听见话筒里降谷零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半晌,一句毫无起伏的话传来。
“大冈死了。”
“什么?”伊织瞬间僵住。他一下子没能理解:“谁死了?”
“大冈先生遇害了。就在刚才,在他的休息室里。是吉田下的手。”降谷零清晰地回答。
显然,接受这个事实很困难。伊织无我顿时发出一长串惊呼般的咒骂。
“吉田先生为什么会——”
听我说。降谷零再次打断:“你必须帮我。他事先做了很多安排,推动的调查现在已经进入了司法流程,有京都地检在跟进。有人在阻止这个进程,你回去,以管家的身份,能拖一会是一会。”
“如果有人发现先生已经死了…”
“暂时没人能进得去那个休息室,我处理过。”零回答:“我会把相关证据全部转发给你,你带过去,全部交给司法机构。”
伊织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好,我知道了。他回答。
还有。零继续说道,用着极冷淡的语气:“我需要你马上查一下,今天下午首相车队从京都回东京的路线和封路情况。”
伊织无我一凛。“你查这个做什么?”他问。
“我有用。”降谷零说:“你现在就查,告诉我具体路线。我恐怕权限实效了。”
“我知道了,稍等一下。”
短暂的沉默后,伊织无我重新开口:“今天下午首相车队从京都回东京的主要封锁路段是名神高速公路的栗东到吹田间,之后经由东名高速进入东京,预计下午三点抵达首相官邸。”
零屏住呼吸默背。在这种情况下计算确实有困难,没有监控,全凭预估。但只要他仔细,而且愿意接受结果中的小失误,一切还是有极大的可能。地形的特殊性,巡逻车队的间隔,司机一定会在那个他想要的时间开门,他已经确定了最佳的拦截地点与行动时间——
“好,麻烦了。”锐利的语气被轻而易举遮掩:“请把电话给风见。”
伊织无我不再多问。电话另一端传来轻微的响动,虚弱的,让零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很快传来。
“降谷先生。”
“风见。”零来不及客套:“听好了。把之前准备的武器取出来,M60、MP5,还有一组C4,数量你清楚。地点还在之前约定好的那个仓库里。”
“是,您是要——?”
“放下后立刻离开。不要告诉任何人,之后任何人问,就当没发生过。”
风见迟疑起来:“降谷先生,你亲自来取吗?”
“你只管放好,别再多问。”降谷零语气冰冷:“听明白了吗?”
“是。”风见诧异道。
降谷零挂断电话。街道被笼罩在一种虚幻的光泽中,时间从街道的一端缓缓渗出,流淌到此刻。地面仿佛逐渐失去了支撑力,话全部说而出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什么是筋疲力尽。他可以走了,拿到枪,然后。
一切就能结束。
他整理好衣服,转过身,看到一个人正站在身后。
灰白的街景,突然有了颜色。再熟悉不过的,绿色的眼睛。
从没有那么焦急过。
*
“你要去哪?”
降谷零抬起头。淡淡地,他看着赤井秀一,眼神里没有排斥,也没有温柔,只是安静地看着。
空旷的街道上,低垂的白色天空。红绿灯闪烁着,明明灭灭,交替着光。这片毫无生气的色调之中,赤井站在那里,垂下眼睛。没有声音,也没有风,定格在他等待开口的这一秒。
全世界都停滞下来。零与他对视,心脏都被那个眼神攥住。他必须离开,可身边好像蔓延出无数细小的网。每当他试图挣脱,试图再走远一步,这些蛛网便会收紧一分。
赤井一下子抓住零的手腕。他知道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却又无法预知。只能把手指越握越紧。
“枪,炸弹,还有拦截路线。”他用着极度压抑的声音:“你要去哪?”
降谷零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他的肩膀,落向远方空荡荡的街道。就像平常那样,他露出微笑。
“你跟贝尔摩德谈完了?”
“首相从京都回东京的路线和封路情况——”赤井极尽努力地克制:“你要干什么?”
降谷零沉默下来。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他说。
“你回去吧。”零用力掰开赤井攥住他的手:“去找你的同事。”
赤井看着他。突然,他掰过零的肩膀。
“你要去杀人。”他说。你要去杀人,所以你才让我走。
绿色的眼底震荡着。降谷零顿时垂下眼,躲避着那个眼神。没事。他轻声道,我以后告诉你。
“你回去。”
赤井顿时觉得脑中一阵混乱。看到伊织无我拿来的照片时。他就猜测过零与降谷正晃之间的联系。他以为降谷零需要答案,需要真相,可现在他的举动就是要准备杀死谁。他太熟悉了。
那种过于冷静,无所谓的眼神。可是——
那个人,他不是。赤井困惑地看着零。终于,他不管不顾地开口问道。
“他不是你父亲吗?”
就这样,巨大的雪崩在心里发生了。零的嘴角抽搐起来。高空落下的雪,过度的重量,一下子全部在砸到身上。可这种雪也将他包围,在他的皮肤消融,冰凉又刺痛的化了。他好像流血了,从伤口像小珠子那样滚出来。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深处冲撞着,撕扯,呐喊,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能做的,就是用最冷漠的语气强迫自己开口说话——
“不是。”他一把推开赤井:“不是!我父亲早就死了。”
赤井踉跄着倒退。零转身就走,大步大步地走着,再也没有回头。
零君!
赤井急忙追赶。零!
降谷零没有停下。降谷君!赤井大喊着,可是零什么都听不见。
“降谷零!”
安静的,安静地流着血。三个字砸进耳朵。零的身体被绊住了。
他像中枪一样缩住腹部,脚步骤然停下。身体被震到骨骼都颤,灵魂也散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赤井终于追上他,重新抓住他的手腕。
零转过身。他怎么了,他为什么停下来。赤井喊了他的名字。在滴尽的时间里,其实还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所有的名字。可他的心口明明结了冰,为什么雪还会在身上融化,会疼。
两道视线交错。在沉默中,零突然看见彼此的全部防线像两道列车一样撞进对方的身体里,合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他停在那里,就在这场混乱风暴的注视中,隔着爆炸望向赤井,这才惊愕地发现,赤井竟然是世界上唯一还与他有所联系的人。他再也无法忍受,突然嘶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