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住民多是当年城墙建成后,留下来定居的工匠,她们来自金州不同地区,在历经数十年变迁逐渐融合,形成如今安定繁荣之貌。
至少一眼看上去,是平和的。
由于地域环境的影响,短短数十年并不足以让不同族群文化习俗彻底交融,身处掌握军事要地情报的玄家,玄凝没少听说金临城中斗殴至死的事件。
从发生口角,抱团排异,再到流血伤人,各种五花八门的纠纷起因,都不外乎是各族利益之争,
能维持总体安稳,已是朝廷强行干涉的结果,但天高地远,朝廷设立的为解决族系纠纷的督州府,在当地并不受民众信任,她们更相信一个神眉鬼道的职业——神旦。
最早的神旦,是沧灵国祭坛上奉给神天的祭品。
王室会根据神巫的占卜,从全国各地找来符合条件的男童,浑身赤|裸在冰上跪上三日,最终活下来的孩子便是神旦。
随着天灾内乱,新的沧灵王室觉得这种方式过于费时费力,对外便传“神王合绶”,由真王诞下的女婴,是神的化身,为“妲”,若诞下男孽,便是神赐予的赎罪机会,只待成年亲手将他送上祭坛,割喉饮血,便可以洗清己身一切罪 。
而金临城的神旦,在汲取外来文化后,某种程度上更像是集神巫与官府作用为一体的谋利团体,凭借淳朴无害的长相和故弄玄虚的“神力”,迅速站稳脚跟,成为如今城中不容小觑的势力。
之所以警告长公主,是因为世人眼中的神旦必须是处子身,而冒犯神旦,便是亵渎神灵,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就在她们刚到金临城不久,长公主不知从哪绑来了一个倒霉神旦回军营,当晚军营周围火光冲天,吓得玄凝还以为沧灵军破城而入了。
长公主愚胆妄为,好在她身旁伺候的裴柏青细微谨慎,听那人说自己是神旦,死活不让她扒人衣裳,为此还挨了几脚。
放了人还不行,那群悍民非要闯入军营绑了长公主,若非知府大人出面,玄凝就是喊破了嗓子,拿剑架在人脖子上,那些人怕是也不肯走。
事情才过去数十天,如今她又想出去找新乐子。玄凝不指望她率军杀敌,但若她总管不住自己,给后方添麻烦,那就不能怪她不念及天子临行托付。
见她冷着脸色警告,天覃微微凹下了嘴角,“啰嗦,知道了。”她就没打算去寻欢作乐。
但得到回答后,玄凝便大步离去,只留下她一人在金鸡未鸣的晚夜,捂着下巴向星辰诉怨愁。
“动手动脚,目无尊卑……我果然还是讨厌你。”
因河道结冰,贸然过冰河追击,恐会被埋伏在对面的弓箭手射杀,前期与沧灵军的对战,始终处于被动的防守位置。
一直被动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是再过两三月,待到天景城杏花落尽,朔北山川的积雪开始消融,永安河恢复奔流,到那时再想渡河进攻沧灵,也并非易事。
四日前派出去的探子迟迟未归,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一番商讨后,清早天还未亮,玄凝换上了轻便保暖的雪地短靴,束发围面,身披白斗,出现在缓缓打开的一侧城门后。
她只带了半日的干粮,而与之一同出城侦查的云泥带了足足三日的干粮,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人力消耗大,食量也大,玄凝也就是曾在昆仑山上辟谷炼体三年,内力傍身,不至于让身体太早陷入饥饿。
天色昏黑,一路上被面帷遮挡的耳畔,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和沉重呼吸声,在日光崭露头角,将斑驳光点照在冰面上之前,两人迅速跑过结冰河面,朝着望眼沧白一片的山林行进。
树木植被稀疏,随处可见光秃树桩形成了一片空旷,应该是沧灵军为了方便攻城时军队驻扎休息而砍伐下来。
前天夜里又下了大雪,雪花掩盖下,已看不出任何人经过的痕迹。
来之前,吉蕸曾找来怀安河两岸的地形图,分析着沧灵军最有可能驻扎的位置。距离怀安河大约四十公里外有一处天然湖泊,因地下泉眼的存在,湖面上常年云雾润泽,哪怕是进入寒冬,湖面也不会结冰。
此次沧灵军铁了心要攻下金临,长期交战,她们的营地势必靠近水源或村落。
绕着崎岖难行的雪地,行至到能俯瞰到湖泊一隅的山坡上时,头顶上惨白的太阳毫无半点温暖之意。
濛濛雾气如积压的云雪,将湖泊周围三公里的地方掩藏不见,若非远处山头与地图画的数量一致,玄凝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寻了处背风地稍作休息,见云泥三两口吃完了两张比巴掌大的椒枣饼,玄凝解下水囊递了过去,“你也不怕噎着。”
云泥接过来憨笑了两声,“嘿嘿,我太饿了。”
水还是温的,她抿了几口就还了回来,玄凝看她欲言又的神情,低头咬了一口冰凉发硬的椒枣饼,在嘴中含了一会才咀嚼咽下。
“想问什么?”
得了机会,云泥立马脱口而出:“殿下这次为何只带我一人出来?”
“你觉得呢?”
“嗯……因为我身手好!”
她倒是自信。
玄凝睨了她一眼,刚想回答,忽有一道凌厉风声,直奔她眉心而来。
“!”
浓雾之中,身影持弓而立,山色映眼,半点月湾皆湮银白孤漠,唯有额间神纹,红如指尖勒出的血痕。
“萨耶大人,是有什么情况吗?”
“……有只兔子。”
一听是兔子,尼古利立即喜笑颜开道,“许久没吃兔子肉了,在哪,我去拿。”
“我并未射中。”萨耶收起了长弓,望着重新遮挡住视线的缥缈冷雾淡淡道:“她躲开了。”
“居然有萨耶大人射不中的猎物,真是只矫健的兔子啊。”
“……”
确实矫健。
直到确定再无暗箭,玄凝才把半张脸从雪中抬起来,皱眉望着不远处的箭杆。
又是鹰喙箭。
饶是敌人,玄凝也不得不惊叹放箭之人,眼神如雌鹰尖锐,她日在战场上碰见了,定是棘手。
这样的人,她先前也遇到过一个。
想到了那人,玄凝脸色微变,这么远的距离,又隔着浓雾,不是他还会是谁?
那个和自家君夫长得一模一样的沧灵军,玄家情报部对此人毫无讯息,他就像是凭空蹦出来一样。
要不是玄遥在回信中说棠宋羽一切安好,玄凝都要异想天开地怀疑,自己的君夫,是个蛰伏多年的沧灵探子。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隔着遥远距离,却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和几乎相近的性格。
飞鸟跨越冬眠的山川,沿着静止的江河,载云帆一路驶向未知深处的梦境。
寒雾徐徐飘升,美人衣衫半褪躺在玉榻上,金针刺入肌肤,他的眉心始终平淡无澜,淡红唇角也同样安静。
沾了血的金针一根一根接连拔出,寂静之中,有人无声抚上他的手腕,寻着微弱的脉搏,垂眸静听。
半晌,房间传来一声叹气。
“怎么还是这般脉象。”
安静被打破,久候在门外的岑煦闻声而动,她推开了门,朝着愁眉不展的女君笑了笑。
“我听说庄主在地下藏了个睡美人?快让我看看——”
等她说完半开玩笑的话语,定睛看清楚玉榻之上的人后,嬉闹的神色瞬间有所收敛。
“这……不是世子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