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来的冲动,宋云谣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小声说,我愿意去,我想念书,让我去吧。
八两银子换一纸契书,她将自己卖给了那位簪花的苏婆子。
第二日,苏婆子将一伙丫头赶上船,要送她们去杭州。
刚上船,胆大的丫头问起杭州是什么地方。
苏婆子斜倚栏杆,神情懒散,抬起长甲摸摸鬓角,张口绣幄香衾、金银珠翠,闭口才子佳人、风月靡靡,将杭州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她们一群土丫头,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瓯江河对岸,一个个都听痴了。
就算听不大懂苏婆子的话,她们心底也明白,杭州,是顶顶好的地方,绝不是一个青田县可比拟的。
而她忍不住想,宋鱼儿去的“好地方”,比起杭州又如何?
杭州,算是好地方吗?
船动了,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青田县,心跳砰砰。
可远处江岸上忽地冲上来一道人影,竟是哑娘。她跪在岸边无声哭叫,拼命向她比划手势,让她回来。
宋云谣冲到船边,朝哑娘挥手,高声喊:
哑娘,别哭啦!我去的可是好地方!
背后传来牙婆的笑声,宋云谣也笑起来。
她想,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怎么不是好日子呢?
笑着笑着,江上渐渐升起浓雾,身旁寂静下来。瑟瑟江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宋云谣。】
她听见有谁在喊自己,转身,船上的船夫、牙婆、丫头们都已消失不见,只剩她一人。
【宋云谣,你真蠢。】
那声音冰冷讥诮,还有几分熟悉。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骂声在她耳畔不断回响,她心中惶惶,四处张望,却看见迷雾中,另一个自己踏浪而来。
“她”面容扭曲、满目怨憎,死死盯着自己,口中的咒骂愈发尖利,恨不能生啖其肉。
宋云谣终于慌了神,转身就要逃跑,却被“她”拽住头发,狠狠拖进水中!
【——宋云谣,你怎么不去死!】
落水的一刹那,无数碎片涌入大脑,宋云谣猛然从回忆中抽身。
她终于记起,此行之地,等待她的并非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的好日子,而她也早已不是青田县暗娼的女儿。
她是翠莺阁里学艺的丫头,是江南商贾八千两买回家的瘦马,是背了两条人命的逃犯。
冰凉彻骨的江水将她包裹,她怔怔望着桐江的粼粼水波,现实与虚幻交织浮现,时间的尺度都变得缥缈。
恍惚间,她竟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又为何落得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明明应当在青田县,从狭窄破旧、乌蓬漏雨的舴艋舟上醒来,清晨跳进瓯江微凉的江水中,寻摸两条比手臂还长的大鱼,去集市换一本旧书、半袋谷糠,哄宋鱼儿高兴。
又或是在杭州城,剪子巷深处的翠莺阁里,从生涩嘲哳的丝弦课上分神片刻,不去听妈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鬼话,嗅着西湖外飘来的脂粉香风,盘算何时叫上素梅,一同去院里摘石榴。
可那些日子,那些苦药汁里寻糖吃一般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了。
濒死之际,她又看见素梅的脸。
素梅神情冷淡,一如从前在翠莺阁里的模样。
【窈儿,苦吗?】素梅问。
苦啊。
她无声回答。
【当真苦吗?】
她不想再回应,可闭上眼,素梅的声音又出现在脑中。
【没有灶台高就挡在宋鱼儿跟前,被人抓着头发,指着鼻子骂娼妇养的时候,不苦吗?】
宋云谣置若罔闻,任由身体不断下坠。
【被鸨母抓回行院,捆在树上鞭笞的时候,不苦吗?】
【被关进柴房,饿到神智不清,跪地乞食的时候,不苦吗?】
【被扒光裙子,学那些淫辞秽语、放荡作态的时候,不苦吗?】
温热的泪从她眼角渗出,转瞬消失在江水中。
可素梅的声音仍在脑中步步紧逼,愈发尖利。
【八千两,像货一样卖给陈茂良的时候,不苦吗?】
【为一桩银矿生意,又像货一样转手再卖王攀的时候,不苦吗?】
她浑身颤抖,情绪几近崩溃,终于在脑海中放声哭喊。
“苦!苦!没有一日不苦!你满意了吗!”
素梅蓦地收声,在她歇斯底里的哭声中,轻轻开口。
【那些日子都扛过来了,今日不过皮肉之苦,又怎么过不去呢?】
【迈过去,你就自由了。】
素梅的声音消失了。
宋云谣慢慢睁开眼,眼前仍是那水波,耳畔仍是如死般的寂默。前尘往事倏忽而过,而她有如大梦初醒。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甘心。
就算这条命再贱,她也不甘心啊!
不过刹那间,她早已僵硬的手脚遽然挣扎起来,狼狈地扑腾几下,终于找回身体的掌控权,拼命向上游去。
她的姿势僵硬滑稽,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身体早已到达极限。
可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双脚奋力蹬动,离那光亮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啦——”
呼吸骤然通畅,宋云谣破开水面,大口喘气。她在江流中艰难维持平衡,可浑身虚软,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欲栽倒。
危急之间,一根竹篙忽然伸到她面前。她扑腾几次终于抓住,被竹篙一路拖到江心的扁舟上。
破船上站着个赤脚的中年女人,她力气大得出奇,三两下便将宋云谣搬了上来。
宋云谣浑身脱力,仰躺在船板上,透过那破败的乌蓬,恍惚发现天黑了。
救她上来的妇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粗糙厚实的手拍了拍她的脸。
可精神与身体都冲破极限,她的感官已然麻木。
生死之间走了一回,宋云谣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江上一抹流云,风一吹,便消散了。
意识消失前,她只记得一轮皎月挂在中天,云翳明暗流动,竟是个久违的晴夜。
再睁开眼,已是天明。
江上轻烟薄雾、烟波浩渺。远处青山夹岸,白鸟跃过翠色,声声啁啾。
而她卧在小楫轻舟之上,听汩汩水声从耳畔流过。船板破旧,江水渗进船篷,漾过她的发梢、脚背,凉凉的,带着初秋的寒。
她没死,她活下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宋云谣的眼泪几乎夺眶。
“你醒了。”
她转头望去,却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舟头,头戴笠帽、手撑竹篙。
她肤色黝黑,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汗珠,上衣半脱不脱挂在腰间,随意露出汗衫,随她熟练撑船的动作,隐隐能看见她结实的臂膀。
宋云谣慢慢撑起身子,向她郑重道谢。
话没说几句,那妇人摆摆手,“你的衣裳,我替你换了。”
她低头看,这才发现自己穿了身棉麻旧衣,洗得发白,袖口、衣领都缝过补子。
“你身上很多伤。”中年女人冷不丁道,“是逃出来的吧,丫头。”
宋云谣愣住,身子不自觉向后退,心下生起警惕。
“我都不怕,你怕甚?”那妇人却浑不在意,从腰间取了块油纸包的干饼子,丢给她,又问,“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她接过饼子,沉默摇摇头。
“不用,还是不知道?”
女人忽然咧嘴笑了,沟壑的纹路在脸上绽开。
“不如你我做个伴,如何?这船漂到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宋云谣抿抿唇,不知如何回应,那女人也不恼,转身继续撑篙。
船行青山绿水间,女人口中吹着哨子,唱着渔歌,顺江流而下。
宋云谣缩在船舱没有漏水的角落里,靠着破洞的乌篷,双手抱膝。
悠远的哨声中,她身上一阵阵发寒,脑袋也逐渐昏沉。困意漫到周身,她不知不觉又闭上眼。
就这么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不知第几次再睁开眼,眼前树影摇晃,鼻尖嗅到一阵阵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她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江上。
天色昏黄,绵绵细雨落在眼前,那妇人背着她,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她浑身虚软,喘息沉重滚烫,趴在妇人宽厚的背上,迷迷糊糊开口,“鱼……宋鱼儿……娘……”
她声音微弱,妇人只听清最后一个字,不由得脚步微顿。转头看去,肩上,少女紧紧闭着眼,已然没了意识。
林间雨声渐大,女人不敢再耽搁,双臂箍紧,背着她大步往山上去。
顺着青石砖一路拾级而上,她终于看见远处一间红墙黛瓦的古刹,上书“静雪庵”三字。
女人面露喜色,快步走到门前,腾出手扣动门环,朝里喊道:“救命!有没有人,救命!开门啊!”
门很快打开,两个身着灰青淄衣的比丘尼看清眼前情状,赶忙让开道。
一人带他们进了寮房,另一人急忙去请示寺中主持。
不多时,主持法真匆匆赶来,为高烧昏睡的宋云谣把脉开方,又吩咐小尼去起灶烧水。
待一切安排妥当,法真步子一转,才终于问起二人的身份。
那女人犹豫片刻,瞥了眼床上昏睡的宋云谣,眼珠一转、膝盖一弯,跪地哭喊。
“求大师收留我们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