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是玉上的斑点,瑜是玉上的光泽。
瑕不掩瑜的意思是玉上斑点遮盖不了玉的光辉。
而这四个字,是闻保东起早贪黑翻字典翻出来最为得意的四个字。
他甚至还加入了一点令他洋洋得意的小巧思——“瑜”上偏旁是“王”,天生带着别人家的姓,不好、晦气,有碍老闻家的观瞻。所以他灵机一动大手一挥,兴奋地砍了偏旁,留下来孤零零的一个“俞”字。
他骄傲,他自豪,他要通过这样令人作呕的方式让我出生就压胞姐一头,让她无法抢走任何属于我的好东西,让我们这对双胞胎从一开始就分崩离析。
但即使这样了,他还觉得不够。
他干涸裂纹的嘴唇上下一碰,贪婪又恶心的话脱口就出:“家里都有闻招娣那死丫头了,还留一个干莫?不如给她送走,早点给人家当媳妇子拴上个男人汉,她就有福咯,到时跪下谢老子!”
闻保东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个在闻昭怀里哭的婴儿,她一边哄着让我噤声,一边用小小的手去捂闻瑕的嘴。她害怕的瑟瑟发抖,不敢让闻瑕像我一样肆无忌惮的嚎哭。
在这样的场景里,能清楚记得每一丝恨意的细节,能一字不落地背的清清楚楚;能用一命换一命的姿态去让闻保东低头,能一点一点咬碎了讲给年幼的我听,能管教我、能训诫我,能让我把两个姐姐看得比自己更重要;能让我有胆量逃离闻家,能让我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性向,能让我大胆地爱上傅岐,能让我有去搏命的无畏,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她给我了很多的爱,让我记住很多的恨。她会把害怕的闻昭藏在身后,会抱着闻瑕死死不送手,她因营养不良而变得蜡黄枯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在这一刻却又显得那么坚强有力。
她是我们的妈,妈用尽了力量,不惜以死相逼,才把闻瑕从闻保东手里夺回,一步一步走了六十多里地,送到了外婆家。
我的幼年就只剩下了闻昭。
我蜷缩在小小的床上,看着闻昭姐变成妈的使者,一遍一遍向我念叨着闻瑕姐。我静静地听和想,想我这个未存在记忆里的胞姐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象她健康、快乐,有属于自己的饭盒,可以吃得饱穿的暖,不像闻昭姐。
但想象竟然也会有戛然而止的时候,外婆家突然有了更小的新生儿,闻瑕姐被送了回来,小小的她手足无措,一句话都不敢说。可我特别高兴,我以为我们三个终于团聚了,但闻昭姐竟然死了。
妈哭着让我发誓要保护好闻瑕姐,于是高中时期我瞒着闻保东和阿婆帮被迫嫁人的闻瑕姐逃走。但他们发现的很快,开着冒浓浓黑尾气的车去追,呛的我眼泪鼻涕一起流,跑烂一只鞋也拦不住,所以那个时候我只剩下了一条路——我声嘶力竭,喊到嗓子失声,我吼说,老子喜欢男人,闻家小儿喜欢男人,闻瑕不嫁我嫁,反正我喜欢男人……闻保东开着车从我身旁擦过急刹,我瘫坐在地上,被他冲下车狠狠掴倒,又踹又揍,嘴被打出了成股的血,咬牙捂嘴顺着指缝往外流。
这些话被村里很多人听见,他们的嘴唇抵住下一个人的耳朵,就这么一点点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次被打的很疼,但值。阿婆说我这是疯病,是被邪祟上了身,她拜了观音求了仙家供了三清,多法结合来治我的病,吃了符水香灰才能吃饭,怕,更值了。那段日子里,保护了闻瑕是我唯一的庆幸,我庆幸对得起誓言,庆幸闻瑕会活的比我和闻昭都好,每次想到这些,我甚至会高兴的掉眼泪。可再后来,闻瑕姐也死了。
违背誓言的报应被妈从我头上抢走,病了小半年,妈也死了。
我从傅岐那里骗来的十万块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只剩下我的两千块,闻保东说他仁至义尽,最后给我妈还选了个好坟头。
他不让妈进祖坟,说妈没能给老闻家留后,生了俩丫头才好不容易生出个带把的,结果把还用不上。
这句话让我在妈的坟前笑了好久,笑的我刻字的手都握不住刻刀——两千块买的无字碑,闻保东真的有心了,让我妈死后共享武则天的待遇。
笑的越来越大声,我把刻了一半的闻字尽数刮去,想了想,最后刻上了「傅岐丈母娘之墓」。
闻字太脏太臭,容易影响我妈轮回的路。
而傅岐又好又爱我,妈知道有他在我身边,过奈何桥都一定会高兴些。
我的人生应了闻保东的诅咒,是孤零零的俞,是和一切美好事情分崩离析的俞。
由此,当为闻瑕复仇的路突然走向不可控的极端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离开傅岐。
离开傅岐,保住傅岐。
走一个人的路,重回孤零零的俞。
*
大概是歉意和愧疚,让闻瑕姐总也不敢靠近傅岐。我便向她挥挥手,自己进了病房。
傅岐没听话地躺平,盘腿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绕过去坐到他身边,见他面前端正正放着我的饭盒,饭盒前面还有俩苹果。
我笑了:“傅霸总,给我上供呢?”
我一手支着头,东倒西歪地看他表情。
“想什么呢,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