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有些错愕的宫琴珩不同,槐瑛看见她,倒并不显得意外,只在唇前竖起食指,极轻声道:“卫大人睡下了。”
床上的卫枫岚双目紧闭,对宫琴珩的到来没有丝毫知觉。这让她有些遗憾。
宫琴珩邀槐瑛借一步说话。两人移步至帐外。
“幸会,瑛大人。”两族近来交好,宫琴珩对槐瑛的态度十分和善,“席间未能照面,没想到在这遇见了。”
百家之间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喊对称呼实属难题,于是熟的不熟的,见面都习惯互道一声大人。槐瑛却略不自在似的,摘下斗篷,露出张冰雕玉琢般雪白的脸,客气道:“宫少族长不必如此客气,叫我槐瑛就好。”
她身量格外高挑,样貌也很是奇异。因灵脉的缘故,千崖家人大多颜色艳丽,槐瑛却像整个人往水里漂洗过一般,全身挑不出一点重色,眉目素淡如纸,长发是一种接近于白的浅粉,花瓣似的,唯独瞳仁两点鲜红,乍一看,像个兔子精。
——而且是品相非常漂亮的兔子精。
“我与卫大人有些交情,路过此地,本想问候一二,却见帐内无人照料,卫大人毒性发作,实在可怜,便给他喂了颗百川家的净毒丸。”见宫琴珩看得入迷,槐瑛轻咳一声,主动解释了自己出现在此处的原因,“这药服下去,怕是要一觉睡到晚上,少族长若要探望,可以迟些再来。”
百川家的药品十分难得,槐瑛能轻易相赠,二人恐怕交情不浅。宫琴珩回过神来,忙摇头道:“不必了,我原也是想来送些解毒的方子,既已有百川家的手段,足矣。”
槐瑛十分识趣道:“待卫大人醒来,我定将您今日来访之事转告于他。”
但凡有些规模的世家,内里总是难以太平,卫家看来也是水深火热。此番大比,卫枫岚失守分水岭,虽然遗憾,却几乎是必然,若非家中早有分歧,卫家断不至于将劳苦功高的长子冷落至此。
然而别人家事,以宫琴珩和槐瑛的身份,彼此都不宜谈论太多,也没那个必要。
宫琴珩对槐瑛有些探究的心思,另寻了话头与她交谈:“依瑛大人的意思,是下午也不打算入席观战了?”
“说不好。”槐瑛无奈道,“我不喜纷争,的确只想躲得远远的。可许多事,又不能总由着性子来。”
这回应拐弯抹角,云里雾里,似是而非。宫琴珩并不多作体味,直言道:“这样么?我可是十分期望能与瑛大人比试一场呢。”
从方才起,宫琴珩就一直在意着某件事——她听不见槐瑛的气息。
宫家善驭音律,宫琴珩自幼训练耳力,能于百米外听声辩位,入帐前却未能察觉出槐瑛的存在;乃至现在,槐瑛就站在她面前,她依然听不见对方的呼吸声。
要么是槐瑛有特别的吐纳法门,要么是这人的修为已达到了能自如控制气息的地步。前者令宫琴珩心生探究,后者则令她想要一较高下。无论如何,她都是要找对方碰一碰的。
可话音刚落,她便见槐瑛的脸色微微变了。
“……宫少族长说笑了。”停顿片刻,槐瑛略不自然地一笑,“我是旁家子,大比出面乃是对本家不敬。您若要比试,应找我的堂父堂兄才是。”
旁家子不能代表家族参与大比,这不是白纸黑字的规矩,却是整个地底界心照不宣的共识。所有世家里,唯独宫家没有分家的习惯,这是宫琴珩疏忽此事的原因。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懊恼:“抱歉,是我欠考虑。”
“一些糟粕规矩,少族长不了解也是好的。”槐瑛体贴地给她找了个台阶下,又顺势接道,“我虽如此说,可世事无常,许多安排都是身不由己、人料不到的。今日时机不妥,您若好奇槐瑛底细,大可以择日约见一场,只是我才疏学浅,恐怕会让您失望。”
这两句话的韵律都断得奇怪,重音落在“不妥”和“择日”上,像是意有所指,宫琴珩却猜不出意思。她最讨厌听这样故弄玄虚、不明不白的话,心中悒闷,不禁存了些作弄之意:“既你这样说,明日我便去槐家递拜帖,约你相见。”
槐瑛:“……”
早有传言说槐家的本家分家在闹不和,两族联姻人选又还未敲定,宫琴珩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与她结私交,简直与煽风点火无异了。宫琴珩看见槐瑛额上的冷汗,笑道:“怎么,莫非大人不想见我?”
“说笑了,少族长要见我,何须什么拜帖,遣人去万花楼知会一声就行了。”槐瑛笑得愈发勉强,“不过大比持续近三日,少族长竟有此闲心?”
万花楼?听名字似乎与万华千崖有些渊源,兴许是千崖家的产业,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宫琴珩于此处分神,竟没察觉出槐瑛那淡淡的阴阳怪气,一本正经地答道:“与闲心无关,我今日上场,后日便归,两域往返耗时耗力,若想与你比试,最好就在明天。”
槐瑛大约许多年没见过讲话这么实诚的人,睁大了眼睛,像打量新奇物事一样瞅着宫琴珩。宫琴珩被她的目光灼得很不舒服,皱眉道:“有何不妥?”
“没什么。”槐瑛不知想到什么,忽又叹了口气,朝宫琴珩拱袖作揖,客套道,“那在下便祝宫少族长今日战无不胜、马到功成了。”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忽有一位黑衣女子闯入后台,见到帐前二人,忙刹住脚,远远行了一礼便不再靠近,似是想等她们聊完。
宫琴珩看那人劲装打扮,腰间系刀,想是槐家的侍卫:“找你的?”
“是我的贴身侍卫,阿雁。”槐瑛颔首,朝那人唤道,“什么事?过来说吧。”
这是不回避宫琴珩的意思。侍卫阿雁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悄悄看宫琴珩一眼,躬身低头冲槐瑛道:“小主人,宁世子在虹云道找您。”
坏了。
宫琴珩终于想起来:她给槐宁指错道了。
槐瑛疑道:“虹云道?”
阿雁:“去了万花楼,被赶出来了,说是白天不见客。正好小秋看见,很气不过,正带着他找老鸨讨说法。”
听见这话,宫琴珩恍然大悟——万花楼,万花楼,原来真就是个花楼!
也怪她太没常识,对着这样的烂俗名字,竟然没第一时间想到答案。传闻说槐瑛惯常混迹勾栏瓦肆、烟花柳巷,看来是真的了。
槐家一共就给宫琴珩留了这么两个联姻对象可选,结果一个是傻子,一个是浪子。宫琴珩惆怅不已。
“少族长见笑了。”槐瑛不知她心中波澜,盈盈朝她鞠了一躬,“家兄寻人,槐瑛先行一步。”
这人揪到机会,立刻脚底抹油跟着侍从溜走了。宫琴珩看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气这人心眼太多,一句亮堂话都说不明白;又笑这人明明不待见自己,却偏要装出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来掩饰——装又不装好,让自己看出来端倪。果真如传言所说,性情古怪!
午休将尽,宫琴珩回到赛场。
评委席前设了屏风,宫申素和雪松家主正窝在桌边玩射覆。这两人卜卦的本事师承一家,都想刁难对方,却谁也难不倒谁,因此玩得很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