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瑛心有戚戚,揉了揉她的头顶:“一会拿药涂一涂。”
说完,又盯着阿雁的脸,表情忧虑。
阿雁无端后颈发凉,问道:“怎么了?”
“我存了笔银子。”槐瑛道,“原本在想,要不要等你赐了姓,把丹娘配给你……”
阿雁瞬间跳起:“不不不,小主人,使不得!”
“你不喜欢钱么?”槐瑛问道。
“不是钱的问题。”阿雁坚定道。
“唉。”槐瑛托腮道,“没事,我也就随便想想,不勉强你。”
阿雁刚松完一口气,又听槐瑛道:“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商量完今日事宜,回房清理掉身上的汗水和血迹,槐瑛便又是一个干净的槐瑛了。阿雁给自己涂了药,又来给她抹药。槐瑛趴在榻上,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瓶丹丸,数出三粒,张口吞了。
阿雁知道这药有副症,因道:“小主人,少吃点吧。”
“今天有要紧事,我怕撑不住。”槐瑛道,“破例一下,没事。”
听她心中有数,阿雁便不再劝了,专心上药。
千崖家向来家法严苛,家主奉行子不打不成器的理念,千崖倩的教学风格也如出一辙的简单粗暴——就是拿鞭子抽,哪里做错抽哪里,抽得越狠,越记得清楚。
多年挨打下来,槐瑛早已发觉了自己小命的确顽强,寻常伤痛病灾,轻易见不了阎王;每日挨的这几鞭子,也权当活血化瘀了。
阿雁给她上药,也上得轻车熟路:大部分鞭痕只需薄涂一层雪花霜膏,过不了两日便能消肿止痛;已经有了淤青的,抹上药油揉一揉,一周以内,定能恢复如初。
只有后肩一道鞭痕格外深重,倒刺嵌进皮肤里,带出血肉,需得先把伤口清理干净,才能上药缝合。阿雁点了油灯,翻出随身的蝉翼银刀,将刀刃放在火上匀烫片刻,准备下手。
刀尖刚接触到皮肤,窗外忽然窸窣作响,随即炸出一道杀猫似的凄厉叫声:
“哇嗷嗷——”
这动静实在刺耳,屋内两人俱是一抖,蝉翼刀轻轻一颤,险些又削下伤口边一小丝皮肉。阿雁汗流浃背,拿起锦被往槐瑛身上一盖,手中刀刃转了个方向,朝窗外喝道:“什么人?!”
窗外寂静一瞬。
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倒挂着探出头来。
“别动手!是我。”那人眯起眼睛,语调雀跃,“猜猜看,我刚才在楼顶捡着了什么好东西?”
隔着床帘,槐瑛看不见那人的脸,但认识这声音,于是松了口气,缓缓收回床垫底下准备拔刀的手。
阿雁不明就里,依旧瞪着双眼与那神秘攀窗客对峙。槐瑛扭头冲她解释:“是我一个朋友。你先出去吧,这事别跟我母亲说。”
阿雁不放心道:“可您这伤……”
“放着也死不了人,没事。”槐瑛道,“不伤筋不动骨,几天就好了。”
见阿雁离开,那神秘人推开窗户,不甚灵活地翻身跳进屋内。她预备朝床榻方向靠近,刚一抬脚,却被槐瑛一嗓子叫停在原地:“停!别动,转过去。”
“?”神秘人只呆了一瞬,便反应过来,立刻转身立正,难以置信道,“我的好姐姐,你连衣服都没穿,就敢放我进来啊?!”
“不然呢?让你一直挂在外面?”槐瑛伸手去够椅子上的中衣,不慎扯动背后伤口,痛得头皮发麻,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连猫叫都学不好,还想学猫上房揭瓦,也不怕摔死。”
“已经摔过八回了。”神秘人语气轻快,“猫有九条命,摔到我,刚好第九条。”
槐瑛把该穿的衣服都套上,也懒得再整理仪容,松松垮垮往太师椅上一坐,朝神秘人抬手道:“脸上带的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闻言,神秘人回过头来,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稚嫩的清秀脸庞,神情里却带着点狐狸般的狡黠。她把面具递给槐瑛,嬉笑道:“眼熟吗?”
“影卫的面具。”槐瑛将此物左右检查一番,随手扔进自己的奁盒中,“最近监视万花楼的影卫多了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下次见到,装没看见就行了。”
“那不行,我平生最爱干的事,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哪壶不开提哪壶。”神秘人指了指楼下的客房,“比如你和宫表姐的传闻,是真是假,我必然要一探究竟。”
此人身量不高,是个少年,着一身流水纹姜黄色长袍,眉眼间与宫琴珩略有几分相似——正是九涧家排行第九的幺女,九涧流衣。
北域民间有一句顺口溜:“银钟埋于乌藤沼,百川世外雪松园,九涧环出宫商宫”,交代了北域几个重要灵脉的位置关系。其中的九涧灵脉,是九条彼此相连的环状河流,九个小环围成一个大圈,宫商宫便坐落在这圆圈中央;两块灵脉彼此交融、互相成全,构成了地底界一大奇景。
两家人因这地理条件,结成了世代姻亲,亲到今天,内部关系已是错综复杂,难以梳理。九涧流衣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宫琴珩的哪门子亲戚,但总归未出五服,因此含混叫对方一声表姐。
槐瑛这些年来事务繁杂,白日打理万花楼,夜里弥补练功进度,生活过得相当枯燥苦闷,仅存的消遣便是偶尔翻阅些诗词杂书、通俗话本——但往往看不了两页就得被迫搁置,待下次忙完回来,已忘记前文讲了什么。
流衣却与她截然不同,是货真价实的大闲人,不习武不管家,全心全意享乐度日,尤其浸淫诗书之道,能写善文,自封为天下第一词人——只苦于地底界崇武轻文,除了槐瑛,无人景仰她的斐然文采。
两人于三年前相识,流衣得了知音,欣喜非常,从此便隔三差五跑一趟紫京,为槐瑛呈送自己的新鲜作品;若槐瑛没空研读,她还会趁睡前念给对方听。
这万花楼里许多杂书,有三分之一都出自流衣之手,但这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业,流衣只敢用化名背地里写写,两人也只敢背地里交流。
槐瑛有心探究她,便问道: “依你的了解,你觉得这些传闻是真是假?”
流衣眼珠一转,笃定道:“半真半假。”
槐瑛道:“岂不废话,哪家传闻不是半真半假?”
“并非我耍滑头,此事真假分明,确是各占一半。”流衣摇头晃脑地分析,“宫槐要联姻,表姐选了你,这是真的,且毋庸置疑;至于表姐痴心一片,为你争风吃醋,这是假的,且假得离谱。”
“依据呢?”槐瑛笑道。
“宫琴珩哪有心啊!”流衣道,“他们这种虎狼之人,尤其那些武功高强的,个个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变态。怕苦怕痛都是人性本能,他们连习武这么磋磨人的事都甘之如饴了,足以证明其人性稀薄,内心扭曲……”
“也不一定是甘之如饴。”槐瑛隐约被殃及池鱼,忍不住为自己找补一句,“或许只是没有别的选择,必须要把事情做好罢了,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有畏才有敬,有敬才有爱。”流衣语重心长道,“依我对宫表姐的了解,她这辈子只怕比她强的人,也只敬比她强的人,与你是不一样的。”
槐瑛不以为然:“欺软怕硬也是人之常情,我又有什么不一样?”
“你嘛——”流衣凑到她身前,上下左右打量一圈,严肃道,“你——”
“又憋什么坏屁了?有话快说。”槐瑛警惕道。
流衣于是笑道:“你是天生胆小,软也怕,硬也怕,谁都能欺负你一下。听妹妹一句劝,还是离我表姐远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