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琴珩便也在梦里发笑。
再睁眼,天色已明。
房门外已有三四侍女持具候立,见宫琴珩撑身坐起,便穿过珠帘,鱼贯而入。
宫琴珩坐到妆台前,被众人服侍着漱口洁面,脑里却还萦绕着梦中的轻快感觉。直到冷水浸过的手帕贴上脸颊,她神智一清,方觉不对,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垂花门边转出一守夜侍仆,俯首道:“回少主,辰时了。”
辰时!
宫琴珩知道自己睡过头,却没想到耽误了这么久:“怎么不叫醒我?”
她没有要追责的意思,只是震惊后的一句疑问,却吓得那些侍女全都战战兢兢跪下。如此小题大做,反倒让宫琴珩真有些窝火了。
那柔柔弱弱的扶摇就跪在她脚边,离她最近,埋了半晌的头,才缩着脖子怯声道:“少族长一向自有安排,万事都不要人操心的,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叫……”
这也难怪她们,宫琴珩自幼被祖母训练作息,起居坐卧几乎从未误过时辰,也从未给旁人留插手的余地——难道是跟槐瑛待久了,染上她的懒散,连作息也丢了么?
懒散能传染,怎么修为不能传染?
宫琴珩顾不上牢骚,匆匆洗漱完毕,随便换了身衣服,又唤扶摇来给自己梳头。她原本并不待见扶摇,可这丫头得了槐瑛怜惜,多少显得与众不同,宫琴珩便将人召回屋中,专管自己的衣着打扮。
此类轻巧活计倒是扶摇擅长的,手底三两下便绾出一个漂亮的双翼斜月髻,簪一朵金菊绢花,配姜色外裳,墨绿腰带上坠白玉玦,亮丽又雅致。宫琴珩满意她的品味,便愿意同她多说两句话:“你以前在我祖母那儿是做什么的?”
扶摇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嗫嚅道:“回……回少族长,我原先在南院,跟着施总管学针线,并未伺候过族长大人。”
“嗯。”宫琴珩对着镜子拨了拨额发,“不错。”
她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往耳朵里去,整理完仪容便起身往外走,赶着去祖母院里请安。扶摇愣愣地跟了两步,见对方头也不回,才知少主心里并无未完的话,只好呆立在门槛内不动了。
至青角院,祖孙俩一起用过早膳,宫琴珩便向宫执玉汇报昨日的修行进程,果不其然又被点着脑袋数落了一顿:“悟性太差!区区灵思,换作是我,乱弹几下都能突破了,你卡在这么简单的地方,我都没法子教你!”
宫应原在一旁擦拭桌面,闻此话头,为顾及小少主的面子,草草抹了两下便收起器具退到帘后。宫琴珩瞥她一眼,闭嘴任祖母数落,心里又把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狠狠惦记了一回。好在宫族长今日另有要事交代,气了几句便作罢,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槐家提亲?”
“这次出关就去。”想到这件事,宫琴珩又抖擞起来,“早点定了,好安排后面的事。”
宫执玉叹了一声:“随你吧。鬼知道槐致明那老东西还有几天活头,早点办了也好。”
祖母所言,也正是宫琴珩心中所虑。灵脉何等重要,若不是真的病入膏肓,哪里会轻易让步他人?可见槐致明确实已到了强弩之末,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可两家亲事还需他主持,宫琴珩初出茅庐,要办的大事也皆需他坐镇;现下也唯有祈愿这位槐大族长能命长一些,最好能等自己足够熟悉两族事务,合伙料理完了千崖钧背地里的小动作,再顺利与槐瑛交接位子、驾鹤西去。
先前她去槐家,已与槐致明商定了一件要事。自打南北合并,战事歇止,百家没了苦修武道的动力,便渐渐懈怠起来,仗着天生所得灵脉之力悠哉度日,自以为高枕无忧。宫琴珩原先听祖母说时还不信,自己去大比上见了,才知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这本已很不妙,偏生千崖钧又钻研出一套开枝散叶法,把灵脉当货物一样租赁,由此发展势力,竟不受新规辖制,又轻松便宜;若人人效仿下去,世上规矩从此就与武技无干,只剩下灵脉的算计了。千崖钧此时已在暗中结社,彼时又占尽先机,必是头一个改天换日之人。
宫琴珩既已料到,又怎能由得他们天翻地覆?因此她新官上任,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打散这股懒怠的风气,把武道再次振兴起来。
正好前些年,两位族长见时局稳定,便预备着设立一个节日,既作为两族融合的纪念,又方便促成宫槐联姻的另一大目的。节日必要聚集南北家族,宫琴珩打算借此机会,向百家推出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游戏,且看效果如何,再做下一步筹划。
两位族长都对她的办法很赞赏,鼓励她放手施为。因这件事安排在她与槐瑛定亲之后,宫琴珩这段日子在家越发静不下心来,只盼能立刻突破出关,赶紧拉人把亲事敲定。
——可偏生就是突破不了!
实力就是妖魔在地底界行事的底气。她如今的实力,在同辈人里尚且做不了魁首,那些大妖大魔们岂能愿意听她吆五喝六?就算无人异议,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气。
偏偏又如槐瑛所言,修行之道,越急越乱,越乱越急。烦不可言。
可巧她刚想到槐瑛,祖母便提到了:“你就非铁了心要挑千崖钧的孙女么?”
“已经定了的事情,祖母这会又问什么?”宫琴珩不解。
宫执玉的神情很不松快,站起来,负手在屋内踱了两圈,似是考虑着说什么,又很难说出口,最后还是拧着眉毛转身道:“她到底是千崖钧的孙女。有这样的长辈,子孙能长出什么好模样?”
见宫琴珩面露无语,她有些怄气,又扭过头去:“就算人没有问题,身份也终究是个问题。槐瑛夹缠在你与千崖家之间,你如何保证她心中向你?千崖家是她母族,千崖倩是她亲生的母亲!难道你还能越得过她母亲去?”
此话如雷贯耳。宫琴珩睁大了眼睛,直觉想要反驳,却想不出什么理由。宫执玉坐回桌边,拉过孙女的手,脸上是少有的深重神色:“你虽聪明,到底心性单纯。我猜你听了槐瑛自陈难处,觉得她可怜,恐怕就此看轻了她。可切莫忘了,论武功,论心计阅历,槐瑛皆长于你,千崖家若是得利,她最先受益!她可以不骗你,你却不能不防她。你又能防她多久呢?一辈子吗?”
她不会骗我。
宫琴珩想说这句话,临到嘴边,却止住了,捏着手心里的梅花印记,心底不可遏制地疑窦丛生。这契约是槐瑛设下的法术,它真的就可靠么?就算它可靠,又如何担保槐瑛不会背叛自己?她竟忘了,槐瑛想脱离千崖钧是真,可槐瑛与千崖家同享收成,也是真!
她怎么会忘了呢?
“槐宁出身虽贱,立场是绝无问题的。何况他人微言轻,反而更方便你行事。”宫执玉观她神色,知她心中已有思量,便最后提醒道,“亲事还未定下,你还可以重新考虑,一切以大局为重。祖母对槐瑛绝无意见,你若喜欢她,尽管与她去顽;只是终身大事,终究要寻一个和平的人,能与你安宁度日。”
治内方能制外,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宫琴珩自然懂得。她心乱如麻,脑中思绪翻腾,半晌未能言语;细想种种可能,竟有些惧怕。
未及她理出个头绪,只听有小厮在门外通报:
“禀少族长,有客人找您来了,正在宫外等候。”
怪哉,她闭关的消息北域皆知,这会儿哪来的客人?宫琴珩疑道:“何人登门?”
小厮答道:“说是岑家世子,打南边来的!侍卫知少族长在闭关,因此并未放人进来,只收了拜帖。”
宫应闻声,去门外拿了拜帖,返回先呈给族长。宫执玉扫了一眼信封,方转递到宫琴珩手中。宫琴珩见那拜帖上的确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岑桁的大名,大为纳罕,连忙拆开看了个明白。
看完,乐不可支,抬头朝门外吩咐道:“把人请去书房,我稍后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