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绫姬竟然又展颜一笑,对蕴姬的应答拍手叫好,“我的那些叔伯兄弟,各个都比我蠢,是真的太蠢啊。可就因为他们是雄性鲲帝。”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感叹,“父王过身,他们就忙不迭上表,夺走爵位和产业还不够,还要毁了我的婚约,送给能做我爹的老头子做妾,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还以为我会扶持他们,扶持?哈,那就扶持到棺材里去吧!北冥宣多疑滥杀,一个亲故死绝的宠妃也更让王上安心嘛。”
“他们都死了,可你还觉得不够。所以,你就把这宫里的一池水搅得更浑,加剧鳞王疑心,煽动诸王夺嫡,去操纵鲲帝皇子们的命运。可我们呢,我们这些围绕在你的身边,真心把你当作神明敬爱,当作亲友依赖,将清卯宫当作避风港,梦中乡的女孩子们呢!”蕴姬说到后面,尾音越发不可自抑地高扬,“你把我们捧得高高的,然后摔得粉身碎骨!你指示的明途,根本就是死无葬身的亡途!”
“真心?这宫里啊,真心值几个钱啊。”绫姬乐不可支地向她摆手,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都是她们自己选的呀,我可是没有强迫。你自己捧着心,就以为别人也是这样?笑话,她们求得和你根本不一样,我啊,都是因材施教,各由所得的呢。她们想攀上高枝,享受富贵,我就让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学几样讨主子们欢喜的小才艺,奉承话,再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小性子,便能得偿所愿。只有你啊,麻烦得要死。亦师亦友,如父如兄的男人,明明就是你心中最完美的情人,弥补缺憾的绝佳抚慰品。我都把刀递到你手里,人送到你怀里,你倒学上了柳下惠,竟然还帮助情敌消灭把柄,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未娘娘是无辜的。我不愿意,毁了她,也没有意义。欲星移不爱我,父王也不爱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原因,没有什么理由,和旁人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和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
胸中块垒噼里啪啦地碎散一地,好似心间某种禁制一经打破,便再无桎梏。气息血流重新舒畅运转起来,通体轻松安泰,可也空荡荡的,像是洞开了一处深穴口,寒风呼啸而过,烈烈吹向无边无际,自由孤独的旷野莽原。
天高云低,风过草场层层如波浪推远,但忽然之间,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嘴里叼着草药的火色小狸来,急匆匆气呼呼的,绕着她身边打圈圈,冲着另外一边盘桓不去的大型猛兽使劲呲牙示威,丝毫不顾及两者的力量体型差距。美丽强悍的头狼卧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悠悠地低头梳理自己蓬松漂亮的尾毛,见她望过来,就大大方方地向她那边一甩,好像是在无声的邀请,可以过来摸摸尾巴哦。
蕴姬不由自主地,几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却大概落在绫姬眼中更加刺目,所以她的声调也更加尖刻了,“她们若是无辜,那便只能是你我死有余辜了!”
“娘——”蕴姬的呼唤为当心一箭贯穿打断,同时绫姬的脖颈被一段白绫缠紧向后迅速拖走,就和那些因为说错一句,或者只是遇上北冥宣心情不好就被拖下去打死的宫人们同样。
“鼓噪的老妖妇!”北冥骄雄暴虐的五官神情,简直与其父一比一复刻重合,他拎起绫姬猛地掼到宫壁上,抓住她精美绝伦,珠玉繁复的发髻,一遍遍往死里砸她的额头,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看到她彻底破相,再无那副倾国之貌,这才笑嘻嘻地将人扔到地上,冲着蕴姬威胁道,“去!去给本王写信,叫北冥封宇自己到这儿来受死。不然,下一个就是你,看见没有!”
蕴姬张了口,可是没有声音,她拼命爬向绫姬的方向,可这空间奇怪得很,她越是向前就越是离着两人越远,只能看着绫姬突然爆发地扭打北冥骄雄。
“不、我不许你动那孩子!”但她即刻被北冥骄雄当心窝子一踹,然后拽紧了白绫,在眼珠暴凸的狰狞之中,一字一顿地恶毒诅咒,“去……死,我会在地狱里……看着你们……下场……”濒死之际,绫姬竟然还冲着蕴姬笑起来,那令人寒毛直立的笑容里,有某种冥冥之中的声音,寒流般淌进蕴姬的心底。
憎恨他们,嫉妒她们,将这一切的痛苦加倍奉还。这就是绫姬收养的真正目标,在最饥寒交迫的无助之刻,编织一场最为温暖绚丽的完美幻梦,再亲手撕裂开现实的残酷真相。这样,她就会成为下一个绫姬,继续屠戮无辜,玩弄人心的复仇轮回,永不终止。
但是,蕴姬忽然摸到了腰间的饮血,她骤然拔剑出鞘,力斩千钧,周遭幻象顷刻破碎湮灭,重新解构——
“你还是错了,大智慧!”蕴姬站定光影碎飞,空间疾驰的一片混乱里,唯一足下一处平稳之地,“那是记忆片段拼凑的,我个人臆测的绫姬。她真正的想法,只有本人知晓,我无处可问,也无须再问了。我只要,她在我心里,仍旧是最完美的母妃和姐姐。”
首轮幻象的瑶妃,使用了绫姬的话术和首饰,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曾经给予过无限关爱认可,分享少女心事,所求几乎无有不应的绫姬,曾经是她对于家人的最热切的期盼,甚至作为偶像靠拢和学习。
无水汪洋的熟悉景致渐渐显形,负剑而立的缺舟一帆渡面色如常,再次推过一杯来,“又见面了,蕴姬。饮茶罢。”
“我以为,你现在该全心应对俏如来。”蕴姬说道。
“当然,我正在分神等待他证明大智慧的错误。”缺舟一帆渡点头道,“众生皆苦,不分先后,地门宏愿,便是渡尽世人。”当然也包括蕴姬不能落下,即使是正面临着决战,这是原则。
“真正的众生平等,我竟然在你这里首次得到。”蕴姬不知该说荒谬还是敬佩地叹了一息,饮下茶水,不待缺舟一帆渡发问便答,“平淡无味,既不冰冷,也不温热,刚刚是口中的温度。”
“平淡方显真味。不萦于心,不累于形,你有悟,也与我佛有缘,只待放下。”
“免了吧,我是个俗人,心有爱执,堪不破世情人欲。我想过做绫姬的家人,想过终身不嫁就远远地怀着对欲星移的爱恋过这一世人,很愚蠢,可,那也很快乐。否则,我该拿什么熬过那些时刻,勉强支撑自己不被压垮和吞噬?以现在的眼光和能力,去苛责过去那个孩子为什么当时没有做得更好,太不公平了。”
“你……你赢了,是我们,错了。”缺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什么?”
“不,我刚刚不是对你讲。”渐渐变得透明的缺舟牵过蕴姬的手腕,将她塞进一个天际忽然出现的漩涡大洞,“俏如来赢了,他证明了地门的错误。这意识世界就要坍塌了,你赶快离开。还有,元邪皇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