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还一低头少有地开了个玩笑:“梦里吧。”
“没点记忆?你是哪人,记得什么?”
“我什么都不记得,有记忆就在街上流浪了。”
“是吗?那你的人类社会学说哪学来的?普通话这么标准?谁教你识的字?还知道遇到可疑车辆要记车牌号?还能背这么冷门的古诗?”
江还伸出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支粉红管的血样:“应警官想知道我是谁,我也想知道。这是刚刚做检查的时候,请护士小姐帮忙多抽的一支血,你们能做DNA检查,对吗?”
应呈低头看着那支非常迷你的血样,也不接,只是笑嘻嘻地没个正形:“你倒挺主动的。”
他又往前一递:“假如应警官想要当面看着我抽,我也不介意多挨一针。”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没必要真逼着你多抽一支血,这支血样我会拿回去让鉴证比对,不过结果不能保证。”应呈说着拿过那支血样,在他面前摇了摇,笑了一声,“你不会骗我吧?”
江还面不改色心不跳,摇头说道:“不会。我说过……”
“你不是坏人。行了知道了,你都不知道说几遍了。”
他被抢了话头,只好老实闭嘴,却听应呈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不认识冯小月,行,你说你掺和在两场命案里都是巧合,行,你说你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也行。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警察?”
原本侃侃而谈,仿佛真的做好了要把一切全部和盘托出的准备的江还却突然沉默下来,他抿着唇低下头,十指纠缠搅在了一起。
应呈也不急,翘着二郎腿盯着他笑:“没事,你编,接着编。反正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不过我这人逻辑能力还挺强,你最好编一个完美一点的,不然我拆台都嫌难度太低。”
江还把头低得更低,在沉默是金这条康庄大道上走得勇往直前绝不回头,像个挨训的小学生,把自己给绷成了一座雕塑,侧着脸,认认真真地旁观着远处化验室里小小的医患纠纷,妈妈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在跟医护人员争论着什么,似乎根本不打算再听应呈的话。
“可以。跟我玩这套是吧?江还,我告诉你,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的,当我吃干饭的?死扛到底是吧?那就跟我走,反正你也无家可归,剩下的事咱们去审讯室谈,到时候,我可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他终于猛一下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而牵动了伤口,又猛一下摔回椅子里,应呈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不是坏人。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一看,血是干净的。”
他那满腔干净鲜红的热血,浮沉着一段少年青涩的欢喜,操场上新浇筑跑道的塑胶味,试卷上未干的油墨香,还有少年奔跑蹦跳满身的汗味,各种气味汲取着他心尖上的血生根发芽,纠缠生长。
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因为他身上弥漫着火焰的焦臭,他的脑海里有累累冤魂在嘶吼,他有无数个不眠之夜,也有数不清的恶婴缠身,新的记忆与旧的记忆交互叠加,喧嚣尘上,他眼前的世界突然颠倒崩塌,即使明知道自己还在医院,眼前的幻觉却把他带回了二十年前,耳边响起求救的呼喊,脑袋疼到爆炸——完了。
犯病了。
他不自觉地攥紧手,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应呈也觉得手腕都快被捏碎了,他低头一看,只见江还脸色煞白,有冷汗直接淌下来,把牙咬得“咔咔”直响,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他仿佛一瞬间失明,眼睛失去了焦距,急切地问:“你在吗?”
“在。”
他又忽然停止了颤抖,绷紧的肩膀一点一点,慢慢松懈下来,呼出了一口冷气,小声问:“应警官能陪我一会吗?”
应呈从他剧烈的反应里回过神,单只耳朵的失聪让他一时没听清,茫然地“啊”了一声。
江还随即改口,摇了摇头松开手:“没事,谢谢。”
他抬手一看,只见手腕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手印,于是不再追究刚刚的问题,而是又反问了一句:“怎么回事?PTSD?”
江还局促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发红的手腕,又说了声“对不起”。
“多久了?为什么会得PTSD?”
“我不想说。但我希望应警官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既然我愿意为你挡刀,那就证明我永远不会拿刀捅你。”
应呈哼笑了一声,一只脚伸的老长,另一只脚把脚踝搭在膝盖上抖起了腿,整个人软的像没长骨头,自带一股流氓气:“我知道我这张脸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但你也用不着这么深情地告白,我心动了你负责吗?”
江还又是一噎,只觉自己一腔热血与肝胆宛如喂了狗。
他于是又笑着伸手往他肩上一搭,语气里正派了不少:“不过呢,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留着让我英雄救美就行,美女救英雄的剧情,我不太喜欢。”
“我喜欢。”
应呈一咂舌,骂了一句:“你喜欢有什么用?”
他又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是没什么用。不过,我要拼命,你拦不住。”
应呈气得嘬了个牙花,正要开口,走廊那边却突然冒出了个顾宇哲,大呼小叫奔了过来:“老大!你没事吧!”
“少咋咋呼呼的,这里是医院!”
顾宇哲这才一缩脖子,惊觉周围人都在看着他,连忙点头示意,然后领着秦一乐把应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打量了个遍:“你可吓死我了老大!没事吧?听说挨了一刀?”
应呈往后一指:“挨什么刀,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拿平板挡人家水果刀?你老大背后有人。”
顾宇哲探头一看,见江还脏兮兮的衣服上还有血迹,顿时明白过来,但他之前没和江还打过照面,也不好说什么,倒是秦一乐十分上道,屁颠屁颠就上前慰问了,顾宇哲这才又追问了一句:“老大,没伤着吧?真没事?”
应呈只能侧着头跟他说话,指了指自己另一只耳朵:“真没事,就是耳朵聋了一只,养几个月就能自愈了。”
顾宇哲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了,冯小月的手机!”
“怎么样,拿到了?”
他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当时那家超市分局去走访过,那小子捡了东西不交公,想着私吞,所以我们当时根本没拿到,我要是不告诉他证据确凿他还不肯拿出来呢。不过拿到了也没用,那小子拿了自己用了,手机上东西全是他的,原先冯小月的那张电话卡都被他抠出来丢了,所以我们当时才打不通。而且我看了一下,这就是一只全新机,案发时间是三点到三点四十五分,那只手机的激活时间是两点三十七分,要不是分局那边也忙不过来,我是真想把那小子逮进去关几天,贪这点小便宜,浪费了我们多少时间?而且还把手机上有可能的证据全给我们销毁了!”
应呈现在脑子转不太开,要细细捋一下才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两点三十七分?那监控呢?谁给她的手机?还有,序列号呢?”
“没戏。要我说她这作案手法还挺完美的。她是三点上班的,再往前的监控我们追踪不到,她本来就是干那个的,何洋哪会让监控拍到手底下的姑娘,所以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了她手机,而且序列号也被撕掉了,根本查不到是哪买的。”
“那你副队呢?”
“带陆薇薇抓人去了,没说,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呢。”
“局里现在什么情况?徐帆在顶班?他人怎么样了?”
“徐帆等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缓过来了,没什么大事,等会副队回去了就让他休息。现在局里大大小小一堆人要审,我们人手根本不够,特警和下属派出所的人都调过来帮忙了,肯定要得奋战到天明。老大你不行再歇会,不然你再倒了,咱们哪还有人手再分出来照顾病人。”
“去你的,你老大我行着呢。叶大队长呢?”
“跟陈局他们一块回来的,走路都走不稳,陈局连哄带劝,硬给他摁医务室躺着。”
“那走,我们回市局去。”
顾宇哲连忙伸手就拦:“别啊老大,你不再歇会?”
“歇个屁,活都堆到天花板上了,哪有空歇,走走,赶紧的,回去干活了。”
秦一乐站起来要跟着一块走,应呈却回过头:“那谁,说你呢,没地去是吧?那你跟我回家得了。看在你这么爱我的份上,洗衣做饭,老子养你。”
江还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大型流浪犬,闻言猛一下回过头来,满脸震惊,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闭嘴。就两个选择,要么主动去,要么被动去。记住了,你要是挑被动的,等会我把你锁我家厕所里你可别怪我。”
江还终于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将十指交扣,脊背肩膀都绷得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说:“你这是非法拘禁。”
“少废话,你是涉案嫌疑人,不想跟我走就把你铐走,自己挑。”说完掏了自家钥匙直接抛给秦一乐:“你叫个滴滴,把他送我家去,然后赶紧回来加班,车钱回头我付给你。”
秦一乐只消一个眼神,就立刻明白了自家老大的打算,接过钥匙一点头就去扶江还,一边目送自家老大的背影,一边在心里盘算——
自家老大,可真是蔫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