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那一天,魏续到书店里卸任辞职给沙栀子补习的工作,也算是道别。学校里也有魏续的同学听说了消息,给他办了场简单的欢送会,晚上他过来书店还书,一手抱着书,一手提着一个涂着“前程似锦,未来可期”奶油字样的蛋糕,提到沙栀子手里嘱咐道:“晚上不要吃太多,大约六分之一就好,不然会不舒服的。吃不完的放在冰箱里,包装盒不要拆,和其他饭菜串味就不好吃了。”
沙栀子闻到点香气,介于想要和不想要之间。
她露出比较踌躇的表情。
“你不要不收,我想给你吃。”魏续解释的时候,沙栀子的父亲也从后面隔间里撩帘子看了一眼,只听见这孩子说:
“不是欢送会上的蛋糕,倒是有剩下的……可是剩下的怎么好给你吃。当做是心理安慰,我很担心你开学考的,回来路上忍不住买了个,你至少把蛋糕上这几个祝福的字吃到肚子里,让我安心一点,好不好?”他也太爱说好不好这三个字了,说得让人心肠都软了,沙栀子的父亲觉得这孩子怎么比自己还操心,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似的。
沙栀子的父亲觉得这里头很有点值得琢磨的东西,这里头他不知道的事情当然很多。
沙栀子不愿意收,要魏续劝这么久,是有原因的。
她不好意思拿魏续的东西。
刚开始补习,两个人熟识没多久的时候。魏续看的那本奥数精选很快又进货了,结果没过几天又要告罄了,沙栀子脑子一根筋,压根没想到可以把补习功课的部分工资抵这本魏续要的书,把书直接给人;她偷偷藏起来一本,带到中文名著区去看了,自觉办了好事,心想:等魏续来了,应该就能买到了吧。
结果沙栀子自己看书看得着迷,一时忘了时间,忽然一只手拿着本书在她眼前摆了摆:“送给你。”
魏续每个月精打细算,当然要抽点生活费来买书,对自身的提升进行长远投资。
沙栀子知道才给他留书的,那本诗集放到她手里,她都没回过神来,一副魂游九天的样子。
半晌才低头,“怎么送这个给我?”
魏续说,“上个月你不是去跟叔叔办了身份证吗?”她点头,可是这跟送书有什么关系,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他的睫毛那么长,很容易做出思索状,想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解释道,“我看见你身份证上的日期了,就是生日,嗯,我知道自己送早了,还有一个月呢。可是我想了一个月,真怕自己忘了。”
他模拟考、联考、周考轮着来,有次试卷上名字差点忘了写,惊出一身汗。
昏了头,什么都可能给忘了。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趁自己记得牢牢的时候,手上攥着钱的时候把大事给解决了为妙。这可是魏续惯常的行为指针。
但他绝没想到这件事没让沙栀子高兴,反而羞愧得一看他就臊眉搭眼的,仿佛做了很对他不起的事情。
那本又厚又贵的诗集,沙栀子靠零用钱根本买不起,现在居然作为礼物收到了。沙栀子忍不住往后一缩,手指碰到了那本奥数精选的封面,硬邦邦,沉甸甸的,鼻尖是油墨的香气和魏续笑起来淡淡呼气的热。沙栀子没有想过要送魏续什么。沙栀子都没有想过要把奥数精选买下来。她忽然有点羞愧难当。她抱起书包,逃也似的跑出了书店。身后魏续的声音一点一点变远了。
最后那本诗集还得是托书店老板、也就是沙栀子的父亲才送到她手里的。
人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你对我很好,我却对你很一般。你不在意这种一般,我却很在意这份好,如果接受了你的好,我该怎么保证以后也对你很好呢?”
这不是个哲学问题,但一定算个绕口令。沙栀子拿这个做理由拒绝他送的红豆面包、书皮、甚至于随手买的发卡手链的时候,魏续松了一口气,他不以为然地微微笑了。魏续断然地说,“我不用你对我好,这么辛苦的事,不要做。”
“你开开心心的,我就满心春风了。”
总之这件事沙栀子的父亲偶然从她嘴里撬出来之后,看魏续的眼神就变了。
像看一个傻瓜。
又有种戏剧性的沉痛和无奈。
看他就像看一个只喂孩子吃糖和蜂蜜、一味溺爱、一路惯坏的家长一样。
04
坐的是早点的火车,送他的有同学、老师、沙栀子和她的父亲。
车站边魏续问沙栀子吃早饭没有,送他的几个同学探头过来,揉着肚皮说没来得及吃还,魏续给她买了碗粉,又给几个同学买了早点,沙栀子刚准备拿方便筷子,魏续突然想起来什么,开口道,“别用那个吃。”他觉得不太卫生,背包里拿出个粉色装竹筷子的盒,拿给乖乖收手、等在一边的栀子。
同学在旁边有偷偷笑的,也有光明正大笑的,揶揄几句,“就魏续不嫌麻烦,现在好了,自己有个筷子盒,又给小爱人准备个粉的盒,人家肯定嫌事多不会用的……”
魏续说:“你们不要瞎说。”
皱了皱眉,魏续补了句:“以后我给洗。”这下沙栀子的父亲喉咙里也闷出笑来。
“你去城里读书,栀子在镇上用你给的竹筷子,寄给你洗吗?”话说出来魏续也呆住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魏续要走了,反而对比他安定一百倍的沙栀子不放心。
他想了半天,把吃饱喝足的沙栀子牵到外面说了几句话,塞了一些他存的钱,“你给钱找人帮你洗,在外面不用一次性的筷子,好不好?我怕病从口入,那些东西放在租铺子里经常积灰、沾上细菌,镇上的医疗设施也一般……等回来了我给你洗,知道了吗?”
除了好不好,他说的稍微有些强制性的、严厉的话就是——知道了吗?
治的沙栀子服服帖帖。
只得点头。
“你可以买一点你喜欢的东西。”他数了数几张纸钱和硬币,嘱咐道,“…先讲讲价再买,不要被骗了。”沙栀子的心也稍稍变轻了。
有点说不上来的,飘飘忽忽的感觉。
突然眼圈红红。
沙栀子说:“我肯定会自己洗的。你不要把我想的像公主一样,好不好?”
这话是很认真的。
两个小孩子轮番好不好了一回,听得人直发笑,沙栀子的父亲听到那个魏续同学说起的“小爱人”称呼,觉得也是瞎说、瞎搞,看了半天,又不太确定了,直到回去按计算器的时候也在想这回事,几十年来头一次算错了帐,想起来一个词:空穴来风。
没有空穴,哪来的风?!
坐上火车,放置好行李,和他们告别,魏续望着往后跑的景物和人物。
等到望见对方往回走,往镇上走了,他才恍惚地收回眼,靠在轰隆隆火车的椅背上,心中却是略微不舍地、甘丝丝地想着:不好……我是很想你做公主的。有条件做公主为什么不做……如果没有条件做公主,那就创造条件去做。所以你说,好不好?
我觉得不好。
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只管做出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