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洵身子一抖,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怪这一条。小时候母亲陈氏晚上被叫出去洗衣服,他一个人被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只好睁着眼睛瞪到天亮,就是怕有鬼把他抓了去,再也见不到陈氏。
“那他这样的人,是怎么加入你们山寨的?”元洵转了话题。
“牢里捡的。两年前我们跟着大哥去抢县衙,大哥跟那儿的牢头有仇,就顺便杀了那兔崽子。当时他刚受完墨刑,我大哥听说他是个大夫,正巧我们之中受了伤,就把他绑回来给我们医治伤势。“
元洵想起来他脖子上确实被刺上名字,又问道:“他犯了什么事,要受墨刑?”
“这就不知道了。干咱们这行的,身上不背点罪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多的是江洋大盗,他才受点墨刑算什么?”
“这墨刑刺在脸上或者额头上,怎么他刺在脖子上?”
“谁知道?许是他名字字多,脸上放不下吧。”
“……”
四人又走了片刻,眼看着草庐要近了,元洵忍不住好奇道:“一路听下来,他也不算个凶神恶煞的人,为什么你们一听要去他那儿都一副受刑的样子?”
三人身形一顿,支支吾吾不肯说,被元洵问得急了,只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裴世臣的草庐在昨日栈桥的不远处,外面围了一圈篱笆,种着香草,门口挂着两块木板,左边的刻着:“不死不活不治。”
元洵看到就乐了,笑道:“死的活的都不治,那他治什么?”
再看右边,更是直白:“求生求死不能。”
元洵刚要问怎么个“求生求死”法,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大喊道:“裴大夫,我不治啦,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孝敬她呢,我不治啦,求你让我回去吧!”
另外一群人哀嚎响应:“让我们回去吧,裴大夫,求你让我们回去吧。”
这声音,哪有一点为恶乡里的山贼样子?
押送元洵的三人听了,脚从门内撤回来,把元洵往里一推,对着门内叫道:“裴大夫,这是今天的人给你送来了。大哥吩咐了,这个底子好,可以使劲用,没关系!”
喊完不等门内人答应就自顾自跑了,留着元洵在门口,僵住了。
草庐院子内,密密麻麻趴着一堆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眼睛伤了的,腿断了的,膀子吊在胸前的,看见元洵,像看见救星,喊道:“裴大夫,这个好,这个顶用,用他吧。”
元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见旁边躺着一人,正是昨夜看守他被武昭打晕的那人。
元洵蹲下来关心道:“昨天打的有那么重吗?你怎么脸色这么白?”
那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想要说话,口中吐出白沫,元洵赶紧让他躺下,他旁边的另一人答道:“不是你们打的。是我们被大哥罚过来试药,吃了药之后才这样的。”
“试药?”元洵看向周围,感到有些不妙,“这些人都是试药试的?”
“是啊,那边严重点的是试了两天的,再过一天就能走。我们哥俩才来,还要再呆两天。”
元洵松了口气:“还好,也就试三天。”
那人哭道:“那是因为没有试了三天还能活着出去的。”
元洵: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吗?
旁边有个人嗯嗯啊啊地指着水桶,元洵立马打了碗水端给他,让他喝下,问道:“你也是试药试的?”
这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腿受伤了才来的。”
元洵舒了口气:“看来裴大夫还算有点医者仁心。”
那人抹了抹眼泪道:“我本来只是腿上擦破了皮,被裴大夫治了,现在是浑身起疹子,痒的不得了。裴大夫又给我抹了药膏,结果直接皮肤溃烂了,我找谁说理去?”
说完呜呜哭了起来,元洵只好安慰道:“至少你还活着不是?”
那人猛地抬头瞪他,他只好又说:“生不如死也好过真的死了不是?”
那人埋头大哭。
元洵拍拍他肩膀,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屋内走。
他脚刚迈进屋内,只听喀喇一声,满身腱子肉的大汉大吼:“哎哟!娘诶,救我!大慈大悲的佛祖各位道长神仙,救命啊!”
裴世臣依旧带着斗笠,声音冷冷道:“叫什么?已经接好了。”
原来是替人接骨。
裴世臣看到元洵,顿了一下不说话,元洵只好硬着头皮自我介绍道:“裴大夫,我是来,来——”
“哎哟!怎么恁的这么痛!”刚接完骨的大汉甩甩膀子,发现问题,“不对啊,裴大夫,你好像接错骨头了!”
元洵的脚不自觉地后撤。
怪不得来的时候那群人支支吾吾的,这裴世臣别说是什么神医了,连普通的大夫都比不上,说是阎王爷来讨债的还差不多!
他一眼便扫到那灶上的一堆堆黑漆漆黏糊糊的液体,要是所料不错,那就是给下一个试药的人的。下一个试药的,不是他还有谁?
他脑快腿更快,转身拔腿就跑。
岂料刚才躺在地上嗷嗷直叫的人,看到他要跑,拼了命地堵在他前面,组成一堵堵肉墙,硬是把他架着带回屋内。
裴世臣还在忙着给大汉接骨,看都没看他道:“给他最左边一碗。”
架着他的人叫福全,确认道:“最左边是最烈的,裴大夫,他刚来是不是——”
“他不喝就你喝。”
福全立刻掰开元洵的嘴,一股脑地把一整碗药灌了下去。
一盏茶过后,元洵加入了躺在地上的哀嚎大军,唯一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一下午跑了八遍茅房,还没神志不清,最后连裴世臣都惊讶地打量他,道:“你怎么还没晕?”
地上一众佩服又赞赏的目光,元洵气得想把药也给裴世臣全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