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愈发慢,但路就那么多。到宫门时她照例先听姜黄的提醒踢了一下门槛,才往出迈。只是门槛太高,她后脚刮到,还是磕了一下。
立刻有人扶住她。
孟嘉一哆嗦,这感觉太熟悉了。
她抿抿唇,没有抬头,只是干笑了一下:“等多久了?我在宫里是多费了些工夫……”
华纾抓着她,一手覆上她的眼睛:“有我在,别怕。”
他是出乎孟嘉意料的沉静。
她心里很明白,华纾一向对她的事异常上心,所谓关心则乱,从前还不会轻易表现,自二人成婚,这份在意就日益显露出来。每每因为她不小心受了这样那样的伤,他都是很生气的。
她不理解这种生气,可是她愿意哄着。既为夫妻,合当相容,为这样小事闹别扭没什么意思。
但这次,她实在是不知道何时犯了一个让自己几乎心力交瘁的大错,连自己都哄不好,别说去哄华纾了。
所以她怕,她怕见他。现在,就算只是听见华纾一句不咸不淡的责怪,恐怕她也会全盘崩溃的。
她低着头,微露哽咽:“我们回家吧。”
孟嘉自从回府,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多话,也不再笑,要她坐在哪里她就乖乖坐在哪里,像一个听话的小娃娃。漂亮干净,没有生气。
华纾揽着她,亲她光洁的额头:“难受不难受,哭一下好不好?”
孟嘉靠着他,手里抓着他的衣袖,往他怀里缩,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华纾把她揽得更紧,柔声道:“现在知道怕了,从前跟你说什么都当耳边风。你当这京城里有什么好人,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打过几场仗,见过几件事,也敢往这汪浑水里蹚,错没错?我这回不罚你,等你眼睛好了,再跟你算总账。”
孟嘉木木道:“我能好吗?”
华纾道:“能。”
他是如此斩钉截铁,使人明知道是一句未定之言,心里也忍不住升起希冀。
天际的浓云聚了又散,除了几个滚雷什么也没落下。
华纾一步也不再离开她,她的一切事都是他经手,净面、净手、沐浴、更衣……其形影不离,俨然新婚也有所不及。
遗憾的是,他对她的毒并没有什么办法。想来也是,太医院那些专攻医道的名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别说是他了。
华纾把全城名医列了单子,每天都有人来给她把脉。
第一个沉吟半晌,扎了她七八针,出去跟华纾嘀咕了了半天。华纾进门来,跟她说:“无妨,这是个庸医,医理说得驴头不对马嘴,我们再换一个。”
换了一个又一个,扎的针都是一样疼,喝的药都是一样苦。她非但没好,反而还在某一天添了一样头疼的毛病。停了两天延医问药才缓过来。自此,连医生也不大瞧了。挨了几天,阿璨竟然来看她了。
想必是公祖珛和她说了什么,阿璨竟然给她切了切脉,也掉了一番书袋,又细心劝慰她一番,说过一段时间就自然会好,让她无需忧心。
孟嘉点点头,微笑:“我知道。”
阿璨没待多大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孟嘉自此不再看任何医生。
她推了几次,华纾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没有执意再找人来给她看病。
孟嘉越来越懒得动了,她多是坐着,听人念念书。秋筠来看过她几次,孟嘉也不想多说话,略坐坐就叫她回去忙了。
觉少,吃得也不多,孟嘉眼看着瘦了下去。其实她不想这样,只是实在是多吃不下去,又实在睡不着。
直到有一天,华纾又端来了一碗药。
孟嘉隔八丈远都闻见了药味儿,皱眉道:“这么大药味儿!我不是说不吃药吗!”
华纾搅着碗里的药,先尝了尝,然后道:“是补药,没有那么苦。你近日少食,恐怕亏了底子,一则补身,二则开胃。”
“我不吃。”孟嘉恹恹道,“闻见药味儿我就想吐。”
“那你闻见什么不想吐,我命人做了送来。就是一天送上百八十遍,一回能吃一口也成,怎么样?”
孟嘉没回话,径自向枕上倒去,把脸往里扭,闷声道:“我不饿。”
华纾动作一滞,看向她的脸,却只见乌黑的头发,他笑道:“你敢不敢跟我说句实话。”
孟嘉没说话。
他又接着道:“你是不饿,还是不想活了?”
静默半晌。
孟嘉忽地坐起身来,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大叫道:“我不想活了!我是不想活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因为我不能去死。”华纾沉声道。
孟嘉没料到这个答案,忽而一怔,慢慢地抱起双膝。
她声音低缓清晰,沉沉如草尖露。
“过去,有个人说,我的命格很好,凡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于是以后事事难抉择,我就把这句话拎出来默念一遍。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哪有什么能一直遇难成祥的好命格?只是有些该做的事情,宁可舍弃一切也不能不做。我以为我足够坚韧,我以为我有面对任何困境的信心,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我真是天真得可笑!只是失去了一双眼睛,我就感觉全世界的天都塌下来,我就废了、毁了,很快,连这个壳子都剩不下了……很快,要么是一摊腐肉,要么是一堆烂泥!”
华纾神色木然:“别说了……别说了!”
孟嘉讽刺地笑笑:“听不下去了是吗?这么一个将死之人,除了这具身子还有什么可不舍的?还记得你当初是如何图谋,‘引蛇出洞,一网打尽’,而今你我都明白,时候就要到了,难道你淮南王世子就这么没骨气,甘心为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就毁弃多年血海翻滚的筹谋!还算什么龙凤大才!凭什么争夺天下!你走!你走!”
她骤然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在手背上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色的血迹。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