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周遭陷入一片更深的沉寂,唯有远处江轮低沉的汽笛声,悠长而孤寂地划过夜空。
井宴猛地转过身!
瞳孔在夜色中急剧收缩,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震惊到极点的僵凝。他感受到一种被命运精准击中的、灵魂深处的颤栗,像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
怎么会?!
那些话,每一个字的分量,每一处停顿的韵律,都与他灵魂深处反复咀嚼、在第一次得知自己“时日无多”的那个夜晚,便下定决心在心底演练过千万遍的心声——分毫不差。
“我爱你,我想给你一个人也能前进下去的爱。可是现在,我必须得走了,我相信你能走到那个最好的结局……”
这是他为自己写下的终章,是他想留给龙吟的最后温柔与支撑。
他在乎的,不是自己要离开了,还没有得到龙吟的爱。
而是自己要离开了,不能再爱她了,但他希望,她能勇敢地走下去。
一个早已湮灭在星辰中的灵魂,为何在时空的彼岸,与他的心意如此一致?
他猛然想起元烨的那句承诺:“我们永远都会在爱里相遇。”
这句话浮现于井宴脑海的一瞬间,多了很多很多解释。
“叶遥……”井宴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跟元烨先生……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他艰难地组织更确凿的证据,“不仅是因为这句话,还有他的银发。和我在宇宙里,作为‘龙’存在时,我的鳞片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叶遥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当井宴说出那些关键时,她眼底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
但她控制得极好,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轻轻“呵”了一声,挑起一边眉毛,语调带着惯有的调侃:“联系?”
“傻徒弟,你是不是最近剧本看多了。为师早就提醒过你,别上赶着搞替身文学。”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她向前走了两步,背靠着护栏,正面迎上井宴探究的目光,“在你作为‘小白龙’的岁月里,跟元烨只有过唯一的一次交集。”
她伸手比了个“一”。
“就是他第一次踏入龙谷的时候,你远远地,隔着山谷的云雾,瞥见了那位银发先生的身影。就那一眼而已,距离远得恐怕连他衣服上的纹路都看不清。”
叶遥摊了摊手,语气带着点“打破你幻想”的轻松:“所以,别胡思乱想了。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井宴定定地站在原地。
叶遥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震惊、困惑、失落、挣扎、最后凝成偏执的沉默。她无声叹了口气。她明白他此刻的煎熬,也知晓那“巧合”背后隐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真相闭环。
那个闭环,正像一个无形的漩涡将井宴卷入其中,而她此刻却不能点破。
她能做的,只有扮演好这个“不知情”的旁观者和引导者。
“行了,”叶遥拍了拍井宴僵硬的肩膀,“别杵在这儿吹冷风演苦情戏了。宇宙的秘密挖不完,眼前的日子还得过。想想你那很快就要到来的‘大团圆结局’。”
她故意加重语气,带点黑色幽默:“在你和那谁‘合体’之前,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尤其是对你那位‘归处’,”叶遥意有所指,“抓紧时间,别留遗憾。”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井宴目光沉沉锁住叶遥。
“你不是元烨,不能随便和我谈条件。我才答应元烨一个约定,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忙成这样……”叶遥浑身拒绝。
“你不要告诉她真相,至少现在不要。”井宴无视她说了下去,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想到龙吟可能承受的打击,心脏便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已经反复提醒过她了,这段被层层封锁的记忆,只能靠她自己想起,也只能由她自己亲手揭开——”叶遥向前走了一步,目光锐利如刀,“在一个人心里还竖着高墙、带着本能抵抗的时候,就算你把血淋淋的真相硬塞到她眼前,她也只会觉得你在危言耸听,甚至心生厌恶。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为师从来不做。”
江风卷起叶遥的发,她的侧脸在远处船灯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酷。
“但是,”她的声音忽然沉下来,“再坚硬的盔甲,再坚固的心防,也终有被现实击穿、不得不直面真相的那一刻。那一天到来时,她必须独自站在灵魂崩塌的废墟之上,承受那撕心裂肺的重量。谁也无法替代。”
“那……元烨先生呢?”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他真的能被复活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他想起叶遥之前说的,“元烨没有灵魂碎片”。没有碎片,如何复活?
叶遥静静地看着井宴。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别的呢?”
在她的注视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结论降临在井宴的脑海:
没有碎片,只有记忆。
他猛地抬起头,“所以,元烨根本无法被复活?所谓的‘复活’,只是一个依托于她记忆的……空壳?”
他停顿了一下,一个更可怕、更颠覆的推论随之而来,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那么……也就是说,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将那份记忆、那份执念投射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可以成为她心目中的‘元烨’?!”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也太过亵渎。这意味着元烨独一无二的存在,可以被任何一个载体替代,只要承载了那份记忆的投影!
叶遥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井宴,仿佛要穿透他,看到宇宙深处那个同样被记忆与执念困扰的女孩。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
“徒弟。那么你认为,那样被投射、被塑造出来的‘存在’,就是真正的元烨吗?”
她不给井宴喘息思考的时间,立刻抛出了一个更贴近他自身的假设:
“就像你喜欢龙吟,”叶遥直指井宴内心,“你对她有那么多鲜活的记忆,刻骨铭心的感受,独一无二的设定——她的倔强,她的脆弱……不仅是因为在宇宙里你就爱她,还因为每一次轮回、每一个当下,包含过去现在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回忆,一起构成了你心中的‘龙吟’。”
她说着话,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如果现在出现一个人——一个长相、身高、声音都和龙吟一模一样的人。你带着你心中那份关于龙吟的全部记忆、全部情感设定去靠近她,去和她相处……你告诉我,那个‘复制品’,她就是龙吟吗?”
“她,是那个你真正在意、真正爱着的独一无二的灵魂吗?”
如遭雷击。
叶遥的假设像一把重锤。
他设想着那个场景——一个顶着龙吟面孔的陌生人,即使模仿得再像,即使他拼命将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投射上去……那感觉,光是想象,就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和荒谬。
当然不是!
那只是一个被强行披上外衣的空洞躯壳,是对他心中那份珍贵记忆和情感的亵渎!
“真正的爱,徒弟,”叶遥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永远不是带着自己一厢情愿的设定和投射,去靠近一个你以为的‘目标’。”
叶遥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那漆黑无垠的江面,“而是看见对方本来的样子,尊重她独立的灵魂,给予她选择的自由。哪怕……她的选择,与你的期望背道而驰。”
井宴眼中升起血丝,一个更绝望的结论浮现心头,他声音嘶哑:“你的意思是……元烨,永远只能活在龙吟的记忆里了?作为一个……无法被真正唤回的幻影?”
只要想到她将永远被困在一个幻影的执念里,他的心就一阵抽痛。
叶遥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关于“永远”的发问。
许久,她才轻轻开口。
“万物皆是你,又都不是你。”
万物都是你——那些投射的记忆,那些因你而生的执念,那些被你的爱所定义的“存在”。
又都不是你——那个独一无二、拥有独立意志和自由灵魂的本体。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几乎要将人溺毙时,叶遥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用指尖随意地弹了弹井宴卫衣帽子上的灰尘。
“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仿佛刚才那场触及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不说这些了。说得我都饿了。”
“为师决定了,”她突然宣布,语气不容置疑,“找个时间,把你们仨——龙吟、徐出羽,你,都叫到一起。”
井宴的眉头瞬间拧紧:“……做什么?”
“一起看前世呗。”叶遥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就你们仨,在轮回里纠缠不清的那些片段。”
“她……兔兔小姐,不是已经断断续续梦到过一些?”井宴不解,“姓徐的……本来就自带存档。至于我……你不是也给我看过一些?”
“没错。”叶遥点头,“但问题就在这儿。你们仨各看各的,瞎子摸象,每个人手里都只有一小块拼图,还带着自己的解读和猜疑。龙吟的梦魇归她,徐出羽的记忆归他,你的片段归你。隔阂没消,试探没停,信息差搅和得比谍战片还烧脑。”
“既然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共业同担,那就别藏着掖着,坐一块儿,开灯!放片!开诚布公地看!”叶遥幽幽道,“看清彼此的局限和无奈,看透了,就走出来。不好么?”
井宴觉得这想法匪夷所思,“怎么做到一起看?沉浸式VR?”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这是为师要做的事情,你只管人到场就行。”叶遥懒洋洋地截断他,眼神却倏忽变得格外明亮,“所谓前世,不就是一场真人剧本杀呗!时间到了,剧情走完了,就该——出戏了。”
“再说了,”不等井宴消化这比喻,叶遥微微扬起下巴,“你们仨眼下,不正正好端端地——在同一个剧组里吗?”
井宴怔住。
“你们本来不就在——成天坐在一起掰扯剧情、琢磨角色,试图谱写最好的结局……嗯?”
现实与轮回,今生与前世,在此刻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又啼笑皆非的方式,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叶遥看着他瞬间空白的表情,轻笑一声,不再多言:“上车,回去睡觉!”
引擎发动,车灯划破墨色的江岸。
远处,那点航船的灯火,终于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而一个全新的、带着荒诞宿命感的“剧本”,已经悄然翻开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