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听说了,早在庆王刚入城时,已有官员上表请他继位了。
再推辞几次,外面便该传来庆王登基了消息了。
新帝继位,紧接着肯定是该赏的赏,该杀的杀。
他们曲家作为景佑帝的忠实拥趸,庆王的眼中钉,康和郡主的肉中刺,届时再去求情已经晚了。
可曲静胜先把话撂下了,他们如果坚持继续求情,肯定会把人得罪了,反倒适得其反。
一行人面面相觑,若让他们就此回去,又颇不甘心。
毕竟才送出去那么些好东西。
收了礼不办事如何能行。
最终还是秦老夫人拿主意,软硬兼施,蔼然诱哄道,“璨璨,祖母知晓往后肯定会随你母亲居住,不会再回这注定落败的国公府。可你到底姓曲,令煦也是我们曲家长房长孙,往后要承继宗族,兴旺门庭的。你们姐弟关系素来亲近,你总不愿意看他将来接个烂摊子,成日焦头烂额。”
“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今日帮我们也是帮自己与令煦。人生在世,祸福旦夕,日后但凡有个万一,你们姐弟也多个帮衬不是,终归独木难成林。”
老人家苦口婆心,情真意切,瞧着当真是慈爱塑骨。
曲静胜似笑非笑,她早在四年前已见识过这副慈悲皮囊之下的不堪冷酷,丝毫不为所动,四两拨千斤道,“祖母也太忧心了些,卫国公府是有丹书铁券的开国功臣,此番又主动上缴颇多奉景佑帝之命从民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如此识大顾大局,来日新君继位,只有大力褒奖府上的,岂会有难?”
秦老夫人上了年纪,脑子却依然活络。
再加上曲静胜言语中的暗示并不隐晦。
她迟滞须臾,蓦然瞪大一双浑浊眼瞳,一张橘皮老脸上的纹路都撑开不少,不敢置信道,“是你故意引来那徐倓的?你是如何知晓府上宝库位置的?”
徐倓发现宝库时并未张扬,除了登记造册外,东西未曾取走分毫,现在还在原处藏着。
从始至终,宝库被掘之事除老国公夫妻外,只有长子曲邕知情。
至于其余的偏房亲眷,到现在还蒙在鼓中。只当此番纠集来寻曲静胜求情,是求她在庆王与康和郡主面前美言几句,宽宥曲家在过去四年里效忠景佑帝、故意折辱康和郡主母子的无知无理,从轻发落。
秦老夫人过来之前同丈夫与长子商量过,三人意见统一,认为贪墨一事必须暂且遮掩下来,不能在曲静胜面前露了口风,以免事情过于严重,曲静胜就算感念旧情有心相帮也不敢伸手。
总之,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人绑上船再说。
未曾想,曲静胜竟然是知情的,还不管不顾在曲家众人面前点破了。
这当口,已有偏房亲眷惊疑不定连声质问起来,“老夫人,什么宝库?什么主动上缴民脂民膏?”
“怎么回事?主枝贪墨了?”
“贪墨?那可是祸连九族的大罪!”
魏卫国公府主枝人少,但偏房可谓人丁兴旺。
七嘴八舌吵闹起来,比那坊间市集还热闹。
曲静胜盯着被众人围着讨要说法,分身乏术的秦老夫人,似笑非笑唤她一声,“祖母,静质还在睡着,您带诸位叔伯婶母去外面说话吧。”
秦老夫人穿过人群,定定望向她,咬牙恨声道,“你这不仅是存心要毁我国公府基业,还要我国公府出首,成为众矢之的,往后再难在京中立足。”
老人家人老心不老,头脑灵光得很。
在知晓是曲静胜故意让徐倓来掘宝库时,便猜到她的用意了。
难怪那个叫徐倓的只是把宝库珍宝登记造册,没有当场带走。
他们是故意的。
故意点破卫国公府的贪墨大罪。
然后暗示已经走投无路的卫国公府出首,以大笔钱财赎罪。
国公府别无选择,只能顺势而为,老老实实奉上宝库所有,给都城中其他权贵官宦做个‘表率’。
庆王毕竟是反王出身,为了安抚人心,连入主都城都不敢放开手脚大肆进攻,以免惊扰百姓。
继位后自然也不可能直接清查问罪他们这些曾经效忠昏君的勋贵百官,免得兔子急了咬人,动摇来不之不易的皇位。
庆王不会疾风火燎杀这满城勋贵仕宦一个血流成河,却也不甘心轻易放他们好过。
否则还容易被人看轻。
自然要找机会给他们这些昏君旧臣一个教训的。
譬如说,让他们破大财免灾。
如此既能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还能趁机充盈被景佑帝挥霍一空的国库。
两全其美。
秦老夫人颤颤巍巍指向曲静胜。
她的好孙女多聪明啊,在庆王还没登基前,便走一步看百步,先用自家作伐子为庆王筹谋上了。
不知省了庆王多少心。
秦老夫人痛心疾首,素来能言善辩的老人,此刻只剩一句彻骨的质问,“你是要叫嚼碎我国公府,养肥你一人啊!”
曲静胜莞尔一笑,落落大方应承,“祖母慧眼如炬。”
“你……你……”秦老夫人险些气个仰倒,被人牢牢扶住。
曲静胜不再理会她,转而望向其余亲戚,温文有礼道,“今日不便招待,能否请诸位先行离开?”
少女桃花眼芙蓉面,笑如春风和煦,众人却觉得阴寒扑面,看她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讨债厉鬼,眼底闪烁着忧惧,匆匆离去,免得迟了一步被她惦记上了。
他们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观老夫人的反应与两人对话,便知道此番第一个对曲家下手的不是庆王,而是眼前人。
他们今日算是拜到邪|佛了。
自然是先走为妙。
曲静胜站在石阶上,午后树影婆娑叶如剪,有树叶飘落而下,她微微仰头,迎着明媚骄阳,一把抓住,握在掌心。
动作从容轻巧。
如同她巧妙抓住这次机会,又在庆王面前立上一功。
康和郡主说得没错,她千方百计从思过院逃出来,一是怕死,二是为了奔好日子。
那些委曲求全的闲气可以受一时,不能受一世。
所以,她想要的荣华富贵,她会自己谋来。而非摇尾乞怜,倚靠别人裙带间的施舍,一辈子直不起腰杆。
小院终于恢复清净。
曲静胜将那片叶子随手扔到凸出的树根旁,余光瞟见有道人影去而复返。
“璨璨……”曲邕拖沓脚步走近,不错眼的望着女儿,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曲静胜回视。
莫名想起那年老国公决定把他们关进思过院时,曲邕身为人夫,身为人父,却始终左右摇摆。
听见他们哭求时便也跟着求老国公再去宫中周旋一二,不要关押他们。
听见老国公夫妇析以利弊,又磕磕巴巴不再做声。
最终,曲邕选择了别开眼。
任由他们被人拉走。
妻子儿女,一个都护不住。
几年过去,曲邕那副优柔寡断又虚伪的作态依旧让曲静胜记忆犹新。
她厌烦极了。
可是从前在思过院,为了那么点指头缝里露出来的怜悯施舍,她不得不对曲邕笑脸相迎,恭敬孝顺。
今日,她终于可以不笑了。
曲静胜目不转睛注视着曲邕,给了他个痛快,“是,宝库位置是你告诉我的,这把碾碎国公府骨头的刀,是你亲自递出来的。”
卫国公府宝库的位置是曲静胜幼时尾随曲邕发现的。
彼时年幼,她想悄悄跟在爹爹后面溜出府门玩耍,正好瞧见曲邕遣散奴仆,在西边山墙照壁附近鬼鬼祟祟。
她一时好奇跟了进去,见到满室耀目华光。
曲邕后知后觉发现了她,连哄带骗的诈唬小孩,说如果她将宝库说出去,爹爹立马会死。
她当时害怕极了,抱着曲邕脖子连连保证,她不会让爹爹死的。
曲邕倒吸一口凉气,八尺高个的中年男子,双肩不自觉垮了下来,挫败又颓然,喃喃自嘲笑道,“你是没让我死,但让我生不如死……”
方才曲静胜承认宝库暴露与她有关后,曲邕心底便升起了隐秘的猜测。
如今,猜测印证,他只觉心灰意冷,此后再无颜面相见父母与一干曲姓亲眷。
而对这个长女……
饶是曲邕再迟钝,也能从她平静面孔下看出不加掩饰的漠视与蔑然。
那是比恨意更深刻的东西。
炎炎夏日,火伞高涨,曲邕忽觉那强烈的日光变得摇晃,仿佛要一举击碎他的凡皮肉骨,照出深藏其中的无能庸常。
“璨璨,爹爹不说别的了,就是想和你说声对不住。”曲邕垂着脑袋,头上的金蝉冠的双翅耷拉下来,八尺高的男人毫无征兆落下泪来,“爹爹那时候真是疯魔了,一沾了酒不仅脑子发疯,这手脚也管不住。”
曲静胜神色淡淡,歪头仔细打量自己的父亲。
几年的酒色日子过下来,从前高大伟岸的健硕身躯宛如被泡发的干货,肿胀了一大圈儿,痴肥不少。
这般垂头耷脑,倒是有几分可怜劲儿。
只是……
“三四岁的孩童尚能止住便溺,三四十岁的成年男子管不住自己的手脚?”曲静胜倏然笑开,笑得花枝乱颤,好半天才按按发潮的眼角,找回正常腔调,不咸不淡道,“父亲,做便做了,这点小事都不敢痛快认,趁早偃旗息鼓吧,新朝的权势您渗不进去。”
曲静胜永远不会忘记成年男人拳头砸到自己骨肉上的疼痛与屈辱。
这种败落下风后的突然悔悟,谁信谁傻。
他不是不动手了,只是不敢动手了。
曲静胜毫不留情揭穿曲邕的皮,眼底是锐利的直白,“二叔没了,祖父那么大年纪也没几年好活,偌大一个国公府眼看要败落了,您想弥补这次暴露宝库牵连国公府的愧疚,想继续做风光无限的国公府大爷。打算借这个我利用你的契机,打量我可能有三两分心软,与我修复关系,之后再借着我的光出头。”
“先不说您的盘算高不高明,只说我母亲,她曾为我外祖父甘愿当着天下人面前抛夫弃子,如今可是外祖父最心疼的孩子。她要星星外祖父不会给月亮,您想出头,问过她的意思吗?”
徐倓在相邻坊间办事,听闻曲静胜带着突发疾病妹妹前来国公府诊病,双方相隔不远,于情于理,他这个做舅舅都不该置若罔闻。
徐倓闻讯赶来之时,远远瞧见自己的便宜大外甥女正在树下同父亲曲邕说话,他识趣的驻足原地,没有上前打扰。
奈何他眼力惊人,又会唇语。
在他转开目光前,正好看见父女两的对话。
他为其间内容感到惊诧,转眸的动作迟滞片刻。
只见他那个不必簪凤高髻,依然端庄秀雅,仪态气质堪称闺中典范的大外甥女倏然放肆大笑起来。
这般毫无顾忌,却难得不显失态。
往日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的端雅少女,此刻眉间似乎蕴藏一脉水秀,连带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如怒放的艳丽芍药,摇曳生姿,有股活色生香的美态。
跟在他身边的同僚正当二十来岁,知好色而慕少艾,死死盯着那边,有股收不回眼的狼狈。
徐倓皱眉,拿青色刀鞘往同僚腰间用力一杵。
嫌他丢人。
之后更是借由高壮身形,将那露骨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