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对我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威胁。
“感谢你的馈赠,流落在我这儿的世界意识终于慢慢恢复了力量,渐渐收回了自己的权柄。祂告诉了我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重要性甚至高于杀掉你。
“这个世界受高维度力量掌控安排了那么久,总该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了。
“我会死去,可你,还有你之上的那些人,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对我所爱的一切指手画脚——一切都会回归到最自然的状态。”
杰森停住了话头。
他看见了,在他渴望去往的地方,那片透着微光的云海正奔腾不息地向他涌来——
天,快亮了。
杰森突然丧失了一切叙说的欲望:“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的,算了吧。”
他的余光看见蝙蝠侠的身影正朝他飞奔而来。
短短数息间,就跨越了一座又一座天台。
那么急切,那么慌乱。
可以想到,他当初奔向少年的自己所在房间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副样子。
完了,又要和他说声对不起了。
我都布置了那么多的误导项了,布鲁斯到底为什么还能这么及时地赶来吃刀子啊。
明明他在其他时候总是迟到。
杰森躲过布鲁斯飞处的蝙蝠镖,对他“biubiubiu”放了几枪,趁着布鲁斯躲子弹的功夫,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爆了头。
Fuck the world.
杰森最后想。
他当然没死。
那是攻击灵魂的子弹,又不是攻击躯体的。
死的只有一个早就死去,连尸体都腐烂掉的人——
XX。
这是她早就决定好的事。
为什么她的名字会成为XX,连杰森都无法想起。
在那个已经被覆盖的第一周目里,她和尚有余力还未陷入沉睡的世界意识做了交易。
“真的没关系吗?”
“你是说‘让自己被世界遗忘’这种事么?”XX笑着摇摇头,“没关系的,反正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被世界遗忘这种事,就算我拥有名字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和死掉的水母一样,完全融进了海里,就像我们从未来过。”
“可是,会很痛的。你能感受到的吧,失去名字时,那股撕裂灵魂的痛感,还有失去名字后,无时无刻不感到空虚的心。如果计划顺利进行的话,那种疼痛和空虚感会成几何倍增长——”
“我不在乎,”XX回答,“我很擅长忍耐。况且,再怎么痛也比不过被妈妈否决自己所有人世间身份存在意义的那种心痛了。我不配做她和爸爸的孩子,不是弟弟妹妹的榜样姐姐,没尽到学生应尽的好好学习义务,不配做我朋友们的朋友,活着只是在浪费国家的资源。但现在,我好像有机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份——异世界的英雄。”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会是吗?”
世界意识觉得自己不存在的泪腺在蠢蠢欲动:“你一定会的。”
“你本来就是。”世界意识这样告诉XX,“‘生活、不幸、孤独、默默无闻、穷困,无一不是战场,无一不产生英雄。’即便你的生命里布满了冷眼、讥嘲和凌辱,仿佛你一无是处,可你依旧保持着你温暖的心。
“XX,你早就是英雄了。”
XX一时没法说出话来,她正在傻瓜一样的又哭又笑。
好一会儿她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了。谢谢你,世界意识。你果然和那个盗版货不一样,我会好好加油的。”
“是我该感谢你才是。”世界意识很认真地说,“接下来我要清除你这一部分的记忆了。你不会记得和我的相遇,不会记得为什么会忘记以前的名字,不会记得是怎么兑换到了概念性武器,也不会记得第二周目为何会开启——这个世界的未来会如何,完全取决于失忆的你的选择。”
“我知道的。”XX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我不相信自己,但我相信我和杰森,我们一起,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好吧。”原本化身成一个小光球的世界意识渐渐光芒大盛,“那就祝你,武运昌隆,一路顺风。”
这就是那些未解答的疑问的答案。
人类的灵魂真的很奇妙。
尽管她和杰森早就成为了同一个人,她的灵魂却依旧能发挥余热。
当世界意识的力量恢复,偷渡而来的它和被无辜牵扯的XX自然成了非法的客人。
早就被高维力量缺失脑干的干涉惹毛的世界意识终于成了完美的受害者,有了天衣无缝的借口可以把那些讨人厌的东西彻底拒之门外。
大功臣杰森也不会有事。
杰森·托德的灵魂本就完整,这样的话,即使后加的XX的那份被一点一点分离出去,他也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疼痛无法避免——但至少不会死。
杰森当然不乐意,他已经放任那个十六岁的自己牺牲,他难以忍受再让自己又一次因为失去灵魂的一部分而变得陌生。
可杰森,不管我们怎么假意欺骗命运,好像真的有另一个自己存在于世——我都是你的过去。
我想做的,和当年年少的我们没有差别。
我要托举你向上,不是和泡沫一样虚浮地飘散,而是踏踏实实攀越天梯而上。
天梯的尽头,是我们许下了那么久却从没实现过的愿望。
去画喜欢的画,去写自由的文字,去周游世界,去说我们的爱。
它说过很多难听的话,但我想,它有一句话确实没说错。
我应该感谢它,仅仅为了它让我们相遇。
杰森,不要为了把过去留在原地愧疚,你明明都知道,在我遇到你以前,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到那样的快乐了。
XX是没有多少人在意的人,是视线里出现色彩却很快会消失的人,是个在所有苦难面前只知道哭泣的小鬼。
因为你,我第一次被肯定了。
我原来也可以做到那么多了不起的事,原来我真的可以成为英雄,可以做到拯救别人。
而我能做到它们的所有前提是——你拯救了我。
你用你永不退缩,始终一往无前的勇敢拯救了我。
我的悲伤一无是处,毫无作为,什么也无法改变。
而你的愤怒熊熊燃烧,久久不熄,恨不得燃尽一切。
我们极端的情绪互相中和,从此我一片黑白的世界才重新有了颜色。
“杰森,下雨了,你该走了。
“接下来的路,就得靠你一个人继续下去了。
“对不起。
“我以前一直想,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一种方法,用我的消失可以换来所有人的幸福呢?
“现在我有这个机会了。
“在胆小鬼生命的最后,就让她再当一次英雄吧。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XX笑了,脸上的五官都笑得皱巴巴拧成一团。
是一个很拧巴很难看的笑。
杰森猜自己的表情也是这样的,所以XX看起来很难过。
“杰森,你不要哭,我们都知道的,最后的最后,在那所有生命的终点处,我们会迎来重逢。
“到那时,我们再真正地认识一次吧。”
“······好。”
杰森伸出小拇指。
XX明白他的意思。
她偏过头,不想在这个时间哭。
离别的时候要笑着才是,这样,才能充满希望地期待下一次相见。
“那么,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盖章。”
杰森看着很潇洒很爽快转身,结果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低头看着XX的眼睛:“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么?”
“你想知道?”
她又笑了。
XX真的很喜欢笑,即便被很多人说过笑得很傻,她也不在意。
“等你垂垂老矣了,被死神带来见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杰森被狠狠推了一把,他往前踉跄了几步——也不知道XX这么小小一只,浑身上下没多少肉,是哪里来的力气,又是为什么会被她母亲用那样刻薄的语气说胖。
她红了眼眶,却强撑着没哭。
眼睛里筛掉所有的悲伤,剩下的全都是对杰森的祝愿。
好好活下去,笑着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杰森,我们的一生不是一个古老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一次漫长的旅程。*
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所以,即便遭遇的折磨有那么多,做错的选择有那么多,无法释怀的遗憾有那么多,我们都有理由为了那些已经拥有,或者仍未到来的幸福而选择继续前进。
因为无论如何,我始终爱着你,你始终爱着自己——
正如树木每一次朝着天空的生长,都源自于它最初的本能。
我的名字从来都不重要。
你孤独的每一个瞬息是我,
你痛苦的每一次神经残留是我,
你质疑自己为何存在的每一次心痛是我。
我是只为了让你活下去才存在的过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你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杰森还是要离开那里了。
就像他和XX离开当年16岁的自己一样。
“杰森!”XX突然喊住他。
“能认识你,我很幸福!”
他还没有回答,她就又急急地补了一句:“不要回头!”
“我知道。”杰森挥了挥手。
他才不会表现出恋恋不舍,让他的余生都被此刻的悲伤藕断丝连地缠绕招惹。
所以他只是用轻快的声音遮掩了自己所有真正的情绪:“我也是——那个混蛋干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这个了。”
“再见啦,我。”
直到杰森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那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才传来XX压抑着的哭泣声。
很快,那一点细碎的声音就变成了彻底的号啕大哭。
杰森再一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那把黑色的遮天蔽日的大伞。
原来真的下雨了,杰森混混沌沌地想,所以XX死了。
布鲁斯已经走了,只给他身上盖了蝙蝠侠的披风,留了一把雨具。
不知道他最后发现了什么,说不定检查完我的身体后发现我没事只觉得我在发神经呢。
无所谓他怎么想了,至少他把我留在原地的行为深得我意。
天亮过了,的确就该下雨了。
望着远方遮天蔽日的乌云里大亮的那一块儿天光,杰森用手挡了挡眼睛,下拉了兜帽,掩了面容,隐入人群中。
死亡之外的世界,漫天都是雨。
杰森的身边全是雨落到伞面上清脆的响声。
这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只是在普通地淋着雨,只有他,感受着每一滴水的温度,试图让它们理解,他片刻的整个世界。*
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熟悉的痛感,眼前笼罩的阴影遮掩了他无声的哀戚。
他听见XX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化在雨里,每一声都那么熟悉,每一声都那么陌生。
“杰森?”
“杰森!”
“杰森。”
······
她说:“我就在这里。”
杰森想,明明我已经失去了你,失去了我的一部分,失去了我永恒的半身。
即便你始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也不会再变得完整。
他自嘲地笑笑。
如果说“我们生来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那我究竟得特殊到什么地步,才能把自己字面意义上的越活越破碎啊?
杰森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瘦落的街道。
他走过雨停后绝望的落日,走过荒郊寥无人烟的月亮,走过被人遗忘的无数孤坟。*
最终停在当年那条小巷,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它没有在反派任何一次针对哥谭的袭击里倒下,除了增添很多伤痕,再无变化。
杰森伸出手,抚摸那一道又一道岁月的见证。
粗糙的指尖划过斑驳的墙面,他缓缓闭上眼睛,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墙上,任凭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长。
潮湿的青苔气贪婪地从鼻尖开始蔓延,直至和羊水一样,包裹他的全身。
杰森几乎要在其中沉沉睡去。
摊开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在墙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指印。
唯一留给他人注视的后背急剧起伏了几下,在短暂的致死的平静后,按着某种不愿被任何人发掘的规律,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泪流满面。
泪水和雨水一起落下,很快就不分彼此,在地上汇聚成一滩一滩大大小小的水洼。
杰森很想一拳砸在墙上,发泄自己胸腔里那堆汩汩流动,即将满溢而出的灼热岩浆。
可这堵能在哥谭这种地方,顽强地苟延残喘至今的墙又是犯了什么错,才要在这样一个和平的普通的日子里,迎来意料之外的恐怖袭击?
以往一出击就能打下罪犯好几颗牙的拳头最终也只是垂头丧气地,软绵绵地带下了几许簌簌的陈年积灰。
毫无杀伤力,完全不像一次管理情绪失败后恼怒的宣泄,而是他们隔着镜子,在无数次忐忑不安的战斗前对的拳。
杰森想,我会等。
尽管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游客,他们不知道我喜欢的花是什么*,但我可以等——
等我的死亡再次让我变得完整。
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们自己的哭声。
他们却再也不会溺毙于孤独之中。
There are no traces of wings in the sky, but you have flown over.*
Goodbye, my dear fr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