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听闻这句。
寿长生的心却猛然咯噔一下。
只见百乐笙倚树合眼,梦呓浅眠:“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梅树下)相见……”
那声音似祈愿、似低语。
声音小到寿长生几乎都听不见了。
唱罢,就闭上了眼在梅树下小憩。
寿长生听着也不由得黯自神伤。
他知此处,该春香上场了。
于是为了缓和这场戏的伤感气氛,寿长生就上去装模作样的左顾右盼,捏着嗓子扮那春香怪声怪气唱道:“佳人拾翠春亭远,侍女添香午院清。不知小姐哪里去了?”
唱完后,他还特意看那百乐笙一眼。
却见他歪于梅树下,依然闭着眼,纹丝不动。
这么能忍?
寿长生记得上次自己唱那“杏花红”的时候,他还笑得前仰后合的。
于是为了“搅”戏,寿长生又翘起兰花指走上前去,捏着嗓子愈发作怪的唱道:“呀,小姐走乏了,原来在梅树边打睡哩~”
可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寿长生只好来到那梅树边蹲下,轻轻唤“她”:“呀,小姐~你游花园,怎靠着梅树边?小姐?小姐?”
见他许久不动,寿长生就轻轻摇了摇他。
待百乐笙终于缓缓睁开眼。
寿长生却瞬间愣住了。
寂寂夜色下……寿长生惊讶的发现他的眼眶中居然真有泪光。
“春香啊……”
当他开口。一双方才还顾盼生辉的美目,此时竟变做空洞无神的注视着前方。
“乐笙,你……”
寿长生愣愣应道。
百乐笙苦笑唱道:“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长眠地下)和短眠(做梦)?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他按部就班的唱着。
明明还是那些戏词。
明明还是那个戏本。
他唱的分毫不差,一句不错。
也不知是他演技太出神入化。
还是听戏之人自己入戏太深。
十分莫名的。
寿长生就总觉得他当晚有些不大对劲。
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他如此正常,又如此古怪。
以至于多年以后,寿长生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督见他那夜异样神情时无比错愕的感觉。
很难形容……
寿长生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他明明是在看着自己,目光却又空洞无比,就是那种淡淡的、没有焦点、近乎哀伤,又毫无生气的神情……百乐笙式独有的神情。
【4】
这样的神情,后来寿长生在他的脸上还见识过许多次。寻不到源头,也没有没有明确因果,欢声笑语中,眼角眉梢间,一闪而过。
寿长生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瞬间恢复如常。
“还能怎么了?这不是给你唱戏呢?”
也是,戏子嘛。
他们的喜怒哀乐尽可以用作戏糊弄过去。
但那天晚上的他,却变得尤其话多。在唱完这出寻梦之后,他甚至开始十分慷慨的讲起他刚来到灵州城建班的事情来。
他说,他们一班子人刚来到灵州城的时候,其实一切并不太顺利。初来乍到没名气、没地盘,到哪里摆台都被驱赶,还被砸场子。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被人中途从台上轰下来了。唱着唱着,突然被人砸东西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是金老板先接纳我们的。”
百乐笙忽然这样说道。
“金老板?”
听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寿长生闻之一愣,“你是说……金九伶?”
百乐笙点点头:“嗯。”
寿长生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百乐笙却只自顾自的继续说着:“……那时候,我们甚至都不被允许进入千灯镇内。在路边搭台子都会被人驱赶,有人还会用烧红的炭泼我们。幸好有一次金老板路过出面帮我们说了话。自那以后,也就没人再为难我们了。”
寿长生颇有些意外的听着,“原来还有这等事。”
百乐笙:“后来,我们红门慢慢好起来了,金老板也常到我这儿来。我们谈戏讲戏、切磋技艺,刚才那出寻梦……就是我俩交流最多的一出。刚刚这一唱,这些年的事就跟在眼前似的。”
寿长生又是一怔。
对于他方才的反常,似有些明白。
话至此处,百乐笙忽然笑了笑:“我还记得,我们俩当初为了这出寻梦,还吵了好几次嘴,有一次都快打起来了哈哈哈哈……”
寿长生:“这是为何?”
百乐笙:“其实我还没来灵州城的时候,我的许多声台形表都是野路子,不太规范。”
寿长生:“野路子?”
百乐笙:“嗯。你也看到了,我的师父是生行,他虽对我们整个行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若教起旦行的家伙事儿,总是不会有真正的旦行前辈那么细致。师父他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我做学徒的时候,他请过许多个其他师父来教我。可以说,每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师父吧。这么多年下来,我也算是集百家绝学。”
寿长生明白过来,“怪不得我每次听你的唱腔,都好像与别人不太一样,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流派。如此看来,原来是集百家之长啊。”
百乐笙:“话虽如此,但如此冗杂的学戏经历,也导致我之前大大小小的坏毛病不少,而且自己还察觉不到,总以为自己都是对的。要不是金老板后来纠正我,我估计我现在还是这样,大概还会一直这么将错就错下去……”
那天晚上。
百乐笙似乎尤其念旧。
寿长生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看着他坐在梅树边发呆的样子,一反常态喋喋不休的样子,刚说一句又留半句的样子……他就这么一直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不咸不淡,不悲不喜,其实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或许是因为过去在市井间听多了他与金老板不和的传言。如今突然听他说起这些事,寿长生惊讶之余,心中不禁生出不少疑惑。
他今晚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突然与自己这样坦白?
突然与自己提起金老板,真的是因为唱了这出戏,触景生情了吗?
怎么会这么巧就在今天……
这抑制不住的怀疑,让寿长生有些自责。他连忙又将那张藏在衣袖里的签纸往里塞了塞。
“今天在这陪陪我好吗?”
百乐笙一抬头,却忽然望向寿长生问道。
寿长生愣愣的看着他,半晌才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