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是对京郊那一片宅子的统称,这地方远离闹市,又没出京城,是个不远不近的好地方,混居着京中高官养的外室、为体面人办不体面事的打手、以及存放没来得及洗清的灰色收入,极为鱼龙混杂。
钟离烬把房子买在这是极为明智的,因为这地方出现什么人都不奇怪。
但出现风念安多少有点奇怪。
所以他换了一辆低调的马车,戴上帷帽,悄悄走进钟离烬的院子。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造访,城叔很惊讶,但还是按着世子之前的吩咐,将人请进客厅,然后把地龙烧起来,又准备好茶点,差人去禀报钟离烬。
不知道钟离烬跟城叔是怎么介绍自己的,他发现城叔对他格外小心翼翼,连送来的茶水温度都是最合适的——刚刚好有一点烫,却不至于烫伤舌头的温度,一口下去,肺腑都暖了。
还有新鲜的柑橘,十分稀罕。
城叔躬身说:“少爷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老奴就好。”
风念安没什么可吩咐的,只是闲着无聊,想着趁这个时间先把丢失的账本默出来一份,一会儿看着也更直观方便一些。
但他没在屋里里找到纸笔。
“有书房吗?”
城叔顿了一下才问:“少爷是想看书,还是想写字?”
“写字。”
城叔松口气:“您跟我来。”
他把风念安往另一间屋里领:“世子早出晚归,没什么时间读书,所以这间院子并未配备书房,只在少爷卧房里有个书桌。”
卧房就在花厅隔壁,很干净整洁,除了床和衣柜就只有一张书桌。
摆件基本没有,只在窗户旁边放了一盆常见的盆栽,长势挺喜人。
“笔墨纸砚都有,少爷请便。”
书桌上的砚台里墨痕很重,洗笔池也挂了色。笔山上放着几支大小不一的狼毫,有两支毛已经分叉了,不知道主人是怎么用的,明明看起来笔还很新。
旁边有个放废纸的竹篓,尚未清理,风念安随手拿了几张出来,发现上面写的居然是诗。
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但执笔人反反复复写了很多遍,有个别字还会一次性写很多个。
他这是在……练字?
风念安往下掏了掏,废纸不多,看墨痕应该都是近两天刚写的。
他想起刚从汀州回来时,在大殿上参钟离烬字丑的事,散朝后还被他堵着要证据,到底把那张纸拿走了。
原来是背地里偷偷练字了啊。
他居然会置这样的气,风念安有些失笑。
他把练字的纸放回竹篓,准备把桌上凌乱的纸整理一下,腾出来个写字的地方,结果这一收拾,居然在一堆宣纸下面发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
那是一张草纸,有很明显的折痕,但被用重物压过,折痕已经很浅了。
上面有两种字迹,一种刚见过,一种更眼熟。
是他自己的。
这是那张在大殿上参他字丑时用过的草纸。
他还以为钟离烬那么迫切要回去是想销毁,没想到居然在这。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又从废纸篓里拿出来几张,一对比发现,钟离烬在刻意改掉自己的某些写字习惯。
比如他总喜欢把三点水的最后一个提点拉很高;走之旁也喜欢拉很长,在整齐的字列里支棱出去明显的一笔;还喜欢把笔画特别多的字简化到除了他自己别人基本都看不懂的程度……
在这些废纸上,他在刻意改掉这些习惯。
他在模仿风念安那宛如活体印刷的娟秀字迹。
但是显然不得要领。
就好像成年人非要穿小孩子的衣服,硬塞进去后四肢都被架着,别别扭扭挤在一起,一笔收好了写得方方正正,一笔没收好支棱八叉。
更丑了。
他正看得滋滋有味,淮东突然出声提醒:“世子回来了。”
他的五感要更敏锐一些,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也不一样,他一听就知道是谁。
风念安赶紧把一切复原,懵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默写一下外府账本的,遂拿起笔,正准备叫淮东研墨,抬眼发现墨已经备好了,甚至在他翻废纸篓时淮东连桌面都给他收拾好了。
钟离烬进屋时,就看见风念安坐在案后写东西。
他心里突然一跳,有些忐忑。
他不会看见那些废纸了吧?
突然从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一点羞耻感转瞬将他淹没,他立马叫来城叔:“我那垃圾怎么没扔啊?”
城叔纳闷地走过来:“不是您说……”
“我说让您及时清理!”钟离烬推着他的肩膀进屋:“这东西留着又没用,快拿后厨点火去。”
城叔拎起废纸篓出去了,钟离烬有些坐立不安地凑到风念安身边:“写什么呢?我看看。”
他伸来手要抽走稿纸。
风念安从他身上难得的感觉到了一点紧张的情绪,故意按着纸没让他动:“算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