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门走到海边陶居然才放松了些。沙子柔软干净,海浪互相追逐,海岸线上方红日正射出万道金光,洋洋洒洒地落到他们身上。
靖如风的声音和海浪一样轻:“跟我说说吧,出什么事了?”
陶居然抿抿嘴,看着海对面的沐浴在晨光中的山丘。他已经没有昨晚那翻江倒海的绝望情绪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弟弟……就是我爸后来生的那个,得了白血病。”
“所以……你很伤心?”
陶居然摇摇头,或许他应该伤心,陶星星毕竟是他弟弟,可是——
“我其实没那么关心他,我和他、我们感情不深……两年前我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是我爸爸和吴阿姨偷偷生的。”话一出口就停不下来了,他想把那些烦恼他的逼迫他的通通说出来,所有的一切都说给他听,就像是最后一次交谈那样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我小学毕业那年我爸就去北方打工了,一开始还常跟家里联络,渐渐的音信都断了。妈妈还托人去找过他,也一直没消息。过了两年他主动联系妈妈,说想跟妈妈分开,妈妈不同意……”也就是在那一年,祝慕贞买了新房带陶居然住了进去。搬家的第一天,陶居然摸摸衣柜摸摸床,透过窗户遥看月亮,满心的期待与幻想:也许过两天爸爸就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就跟小时候一样。
可姥姥却不那么认为:“为这个房子背了那么多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妈,那叫贷款。月供两千已经很便宜了。”
“你一个月才挣四千,还了两千剩下两千怎么过?勒起裤腰带过日子!?你、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然然着想啊!然然大了,以后花销会越来越大的,你不能苦着孩子啊……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就办了,你怎么想的!?”姥姥气得倒在沙发上,满面愁苦。
“工资会涨的,这个房子地段不差,以后房价也会涨,亏不了!”
“怎么亏不了?你买房子是住的,就算涨了你还会再卖出去吗?然然才初中,还有高中、大学,紧巴巴地过日子那是亏待孩子!”姥姥咳嗽几声,喘匀了气,紧接着问:“你拿什么付的首付?陶敬国有没有出钱?我之前给你的那七万是不是动了?”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姥姥肩膀一塌,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这些年存的钱都搭进去了吧?他倒是好算计,当初口袋比脸干净就进了我家的门,帮他找工作给他生孩子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出去打工挣钱?说得好听,除了最开始那半年再也没有寄钱回来吧?就算不养你然然总是他亲生的,就是抚养费也该出!”
“妈——您小点声,然然在屋里呢!”
姥姥压抑着怒气:“当初是我瞎眼看错了他,没想到他这么狼心狗肺!”
“您别这么说!现在蒲城已经发展起来了,遍地是工作,我又买了房子,他会回家的。”
姥姥悲从中来:“孩子你糊涂啊!他有什么好的?明摆着是抛弃你们娘俩了,还惦记他做什么?”
“妈,我不是糊涂。我只是不想然然跟我一样没有爸爸……他心软,会回家的!”
陶居然回忆着:“我上高中那年他回来跟妈妈离婚。他和吴阿姨已经有了孩子,就是陶星星,那会应该已经四岁了吧?要上幼儿园了,还没上户口。不管他怎么说,妈妈就是不同意。那段时间老是下雨,天气很坏,妈妈突然病倒了,是破伤风。伤口在大腿上,很深,自行车上有块铁片生锈,不小心划到了……“
“妈妈走了以后姥姥跟爸爸谈了一次,同意他搬进来,还有吴阿姨和陶星星。后来姥姥也走了,是癌症。她不想治,她说治不好了。她想把钱留给我,二十万,是她所有的积蓄。她说这是给我成家立业的钱,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动……可是星星得了白血病,可能要做骨髓移植,要花很多钱,这二十万正好,希望是够了……”
“你爸知道这笔钱?”
“姥姥临终时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给了?”
“给了——”陶居然看着海面上追逐的浪花,低声说:“其实他们问我要我会给的……我其实用不了这么多钱,能救星星也挺好的,姥姥应该也不会怪我……星星他还很小,什么都不懂……“
可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来逼迫他呢?又是哭诉又是指责,好像他是什么冷血无情的人,好像他一定会因为嫉恨而破坏别人的幸福……他们没有把他当一家人看,总是防备他、排斥他,要用各种各样的手段驯服他。
“我想妈妈和姥姥了。”陶居然解释昨天的事:“我一定是想得脑子坏掉了,所以才、才爬上去……”
靖如风把手插在裤兜里:“你不是为了看月亮吗?”
“是的、没错,我只是想看月亮而已,就这样……”
沉默了好一会儿,靖如风忽然说:“今天是我生日,送我一个礼物怎么样?”
“啊?生、生日快乐!抱歉!我不知道!”
靖如风停下脚步:“有什么好抱歉的?”
陶居然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我……”话音未落,他的视线就凝过来了。
陶居然怔住了,因为靖如风做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把陶居然嘴捏成鸭嘴状。这样孩子气的举动,靖如风的表情却很冷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以后再让我听见这几个字,我就把你的嘴缝上。”
他放开手,陶居然愣愣地望着他,反应迟钝地打了个哆嗦。
靖如风眉头一低,有点诧异:“我说着玩的。”
“嗯、我知道……我以后都不说了。”陶居然期期艾艾地问:“你想要什么礼物?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都可以。”
“你能做到,答应我,以后别做傻事——就是下河捞夕阳,上天摘月亮这种,行吗?”
他神色淡淡,眼眸中流转着璀璨的晨光,在他的注视下,陶居然只能点头:“好。”
风轻轻吹着,忽然从远处走来个瘦长少年,他先是冲靖如风一笑,又冲陶居然露出个更灿烂的笑容:“你好啊,陶居然。我是宁启风,遇到你之前我是他最好的朋友!”靖如风给了他一肘,他笑得很欢乐。
陶居然记得宁启风,也常在老师们口中听到。
靖如风问:“你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我不能来啊?”他一直看陶居然,把对方看得不敢抬头。靖如风警告他一眼,他才收回视线。
“我的意思是,今天不上课你不该睡到中午么?”
宁启风露出一口白牙:“呐,一般情况下确实睡到中午!不过今天可是个特殊日子,所以我早早来找你啦!”
他们举止亲近,一样的高大挺拔,像两只漂亮的海鸟。陶居然走在他们身边,活似一只缩头鹅,他自惭形秽,社交恐惧症和尴尬恐惧症一并犯了。他鼓起勇气,停住脚步,盯着被抛到沙滩上仓皇追赶海浪的小螃蟹:“那个,我、我先走吧,我有点事……”
什么事呢?陶居然什么也想不出来,好在靖如风并没有多问,只是说:“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