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等到一切都结束,你有想过要做什么吗?”
许月落吸口气,他没想过,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安然活到东方既白之时。
星沈也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又道,“我从前没有想过,现在想过最远的就是,”星沈忽然抬头看向站在一片青黛里的许月落,“我要保护好殿下,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蒸屉慢腾腾冒出细微的噗声,白气渐渐隐没了少女莹白秀丽的面容,许月落心口被一片荆棘绞紧刺穿,草木的苦涩和血液的搏动融为一体,轻微的呼吸都伴着抽痛,让他喘不上气。
晚上吃饭时酬心也在,王伯挖出了酿好的梅花酒,酒劲儿小,众人只是喝个开心,十七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靠在王伯身上偷酒喝,殊不知今日并无人管制他。酬心酒兴上来要舞一曲,拉着星沈陪她,星沈无奈只好从旁边捡了根树枝陪她划拉,顾劼慢条斯理从怀里摸了根萧出来,言午也颇有眼色的抱来了自家公子的琴,被三分醉的言一拉过去垫在肩下枕着。卢滢左右环顾,飞身踏上梅花枝头,剑鞘微动间便是繁花漫天,幽幽寒香笼头而下,酬心的舞愈快,腰间银玉相击环佩阵阵。星沈忽而揽了她的腰,一路穿花拂柳,落在了亭阁檐上,酬心便倚在她的肩膀,众人纷纷而上,并肩靠坐,王伯仰躺在椅边,笑呵呵用筷子敲了一曲安眠乡。
今夜月色真美。
第二日,星沈与月落在城门送卢滢,星沈将最近新炼的药扔给卢滢,“都是救急的,一次一粒。”
卢滢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瓶子,“我会省着点的。”
许月落没说什么,只是凑上去同好兄弟抱了抱,肩骨相抵时,卢滢听见很轻一声,“战无不胜,平安回家。”
马蹄踏风而去,许月落牵着马慢悠悠同星沈往城中走,清晨的风携着昨夜寒霜的清冽味儿,他生出一股想要剖白的欲望。
“阿沈,我同子晔几乎是一起长大,我们同进同出,同吃同住,而今他远赴战场,我心中本该早有准备,可直至他浑身血模样躺在我眼下,我忽觉彻骨的寒意与苦楚,原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或许有一日惊闻旧人恶讯,知悉刀砍剑劈加诸其身,我才能学会接受和隐忍。”
星沈望着他的眼睛韶若春水,这是第一次,她看见强悍明亮的许月落流露出真正的脆弱和恐惧,这不单单是他的恐惧,生离死别,这是世间所有人的恐惧,只是他们站在了浪尖上,一切都比旁人要来的容易些,他们因爱勇往直前,也因爱固步自封。
“殿下,恐惧是没有用的。”
“是啊,恐惧是没有用的。”
“翼卫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这几年他们遍查边境一百七十六州,九十四郡,七十八个都府,暂时圈出了六十九个可能藏有军械和叛军的处所,下一步就是真正派人进去探查虚实,皇帝不理朝政太久,明则计划开始的又太早,我们对他的力量知之甚少,行动间颇有顾虑。”
许月落言语间暂时隐去了密信一事。
星沈问道,“玲容家的铺子还在明则手中吗?”
许月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明则养了那么多军队,花销之盛,难以想象,之前我们查到的烟土走私也同他有关联,李焓始终没有放弃这条线,他在一月前抓到了个名叫何阿四的烟土贩子,他指认了户部侍郎薛舫。”
“不能禀明陛下吗?”
“没有证据,只是何阿四的一面之词,不足取信朝堂。”
“眼下我们只能想办法切断明则的金银来源,并在明则掀了棋盘之前找到他隐藏起来的人马,否则内乱一起,边境趁此机会进犯,大宣危矣。”
星沈说完便意识到什么,她猛然抬头看向许月落,少年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和怀瑾这几日便在着手查封玲家铺子,他们的账上这大半年已经有了很大的亏空,实际操作起来比较容易。”
“你们之前一直未动手是在查探明则其他的资金来源,你们查到了哪里,”电光火石间,星沈想起了刚才许月落提起的一个人,“薛舫?明则用了国库的钱?”
许月落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一切,“我已经让言一盯着户部的仓库,或许其中便藏着明则的军械,现在只求能从明面上找到户部的错漏。”
星沈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轻叹了口气,“我会同玲容谈的,殿下,你们行事多加小心。”
范阳卢家,卢滢策马在府门前立了许久,等到日光晒在肩甲上有些薄凉意味,他才下马入了府,卢家正在吃饭,卢佑方见卢滢一身戎装,意外地皱了眉,崔氏见状直接扔了筷子,她撑着下巴准备看一出好戏。
“父亲。”卢滢抬手行了一礼,惊得餐桌上二人都丢了下巴,卢佑方心中复杂,自卢滢十二岁,知晓旧事,他便再未见过他这般恭谨温顺模样,虽然这个军礼看着也没有多少“恭谨温顺”。
卢佑方咳了一声,摆手让卢滢坐,卢滢却没有动,他在原地站得笔直,一双凤目锐利狭长,浓眉入鬓,鼻骨高挺,唇薄色嫣,周身隐隐拢起一道凌冽剑意,几年军中摔打,他已然是个男人模样。
卢佑方面色不虞,到底还是耐着性子问他何故,卢滢扯起一抹笑,面上多了坚决神色,“我来做个了结。”
崔氏一愣,卢佑方已经摔了碗,神色怒不可遏,“我是你父亲,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究竟要记多久,我养你多年,就及不上她生你之恩吗?”
卢滢这次却并未被激怒,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半晌,终于开口道,“这些年我总在想办法理解你,包括崔氏所说的,我也曾听进耳里,她说母亲是为了使我脱离贱籍自愿服下毒药,说你亲手灌了她一壶红花就是为了只有我这一个嫡子,但这一切可曾是我想要的?”
卢滢摇摇头,“你们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不信,我不信我母亲会抛下我,她至死都在为她小小的孩儿绣衣物,糊灯笼,她从来没有想要抛下过我。”
“但你难道不是受益者吗,得了便宜还要卖惨吗?”崔氏面容扭曲,胸膛不断起伏着。
卢滢于是将目光移向她,这次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已经再找不到那年惶恐无措又满心恨意的小男孩的影子,他残忍道,“我不惨,那难道惨的是你吗?你确实惨,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你明知我父亲已有所爱仍固执嫁他,你要完成一个高门贵女联姻的使命,便要我娘的命来做你的垫脚石,你的命是命,我娘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一意孤行,不择手段,那么你苦守后宅,受尽折磨,命中无子,亲缘断绝,这就是你的报应!”
“受益者?什么狗屁的受益者!”卢滢一动,甲胄钢铁相撞便是令人胆寒的惊响,卢滢直指卢佑方,“你若不曾招惹我娘,她嫁个平凡人家,纵使清苦,但有夫君爱护,子侄亲近,远好过美丽的年华死在这吃人的魔窟里,你招惹了我娘,却护不住她,还十年如一日的将罪责全推在一个女人身上,连崔氏都看得透,在卢家,没有你的暗允,她如何杀得了我娘,父亲,究竟是尚在襁褓的我贪慕富贵,还是你懦弱虚伪?
卢滢从未将话说的如今日这般露骨,崔氏面透土色,她这几十年套在崔氏女的壳子中早就没了生机,卢佑方颤颤扶着椅子坐下,一语不发。
“父亲,我曾真的自我厌弃过,是不是有一刻真的是我的存在使你狠下了心,是不是卢家嫡子的身份就真的这样重要,没了它我就会死,可在军中待了这两年,我见得多也听得多,前线上的那些男儿连命都可以不要,但是国土不能少一寸,他们无功无利甚至无名,但他们那样的人生我羡慕之极,我才想明白,我卢滢亦可以连命都不要,但我要护住的东西不能缺一角。”
“我不会原谅你,母亲亦不会,我会将她的灵位迁出那个偏小的祠堂,我卢滢死后也不会入卢氏陵,我若死了,就葬在我娘脚下,生生世世,我们都不愿意同你有任何干系,今日不杀你们,也算全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卢滢决绝离开,他伸手蹭了蹭隔着衣物的胸口,那里放置着一方锦帕,右下角绣着小小一株禾苗,那是他母亲,一个老仆都可唤一声阿禾的温柔女子。
马儿好似知道他的心思,撒欢儿奔向西北,卢滢一次都没有回望卢宅,自十二岁知道自己认贼作母十二年,往后的每一天里他都活得恨不明白,爱不清楚。他恶意面对那些高门贵女,他刻薄的认为她们都笑中□□,他也嘲讽那些寒门女子,觉得她们都如菟丝子一样软弱无依,他作天作地的言语伤人,他一刀刀剐自己的心,到此刻为止,那些都该是过去了,他已经是一个上过战场的儿郎了,他要用一身的血来铸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