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帅不曾为郡主订下婚约吗,我是说权宜之计。”
周稷宁摇摇头,目光不自然地掠过许月落,星沈见她欲言又止,语焉不详,忽然福至心灵,恐怕平宁郡主此番进京,有一半是为探寻许月落的心意而来,世人大多如此,明知前方困厄重重,但只要爱人一声令下,便有了冲锋陷阵的勇气。
“殿下,我忽然忆起有件要紧事要同怀瑾商议,我们先暂离。”
顾劼挑了下眉,倒是顺从跟着星沈走了,亭中一空,周稷宁顿时松了口气,她笑着望向许月落,“可曾怨我?”
许月落亲手斟茶递过去,“怨你何故?”
周稷宁的视线扫过星沈消失的方向,“怨我惹佳人徒生误会,我可记得你自小便厌恶这些曲曲绕绕。”
“放心吧,她不会误会的。”许月落神色轻松,“况且,你我挚友,有何事不能相谈?”
周稷宁低头笑起来,“你这个人总是如此,把话在一切开头就说的这么明白,留足了余地,也让我无开口之机。”
“但我还是想问,一生只问你一次,”周稷宁神情坦荡,许月落目光温润,不催也不拦,“你说。”
“你可愿娶我,不论你的理由是什么。”
许月落放下手中茶盏,正视周稷宁的眼睛,那里头藏着认真,期待和躲闪,他眨了眨眼,眸色温和诚挚,“安翊,你是西南的鹰,我可助你,使檐不遮你翅,墙不拦你翼,但我这里,并非你栖息之地。”
周稷宁被这话中意气惊得愣了神,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被拒了,周稷宁下意识垂了眸,心口的酸涩往鼻腔眼眶涌,许月落始终知晓她心事,这却叫她愈发难平。只是自小一贯的脾性让她做不出示弱人前的事,只好拉着许月落生硬转开了话头,许月落也顺着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少年事。
另一边,顾劼捅捅身边人,好脾气地问,“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再等一会,人是需要时间整理情绪的。“
顾劼叹口气,“傻。“
“怀瑾呐,”星沈干脆双手环胸,背倚栏杆面向他,“你最近好像心绪不佳,有没有什么愿意同我说说的。”
顾劼被一嗓子噎死,半死不活地睨着她,真想把这姑娘脑壳打开看看都装的什么玩意。
星沈刻意地撇撇嘴,“瞧瞧,这脸拉的能裁二尺做手绢了。”
“唐星沈,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做?”
星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一副你怎么才发现的模样,顾劼气结生笑,星沈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莫名其妙笑了一阵,顾劼擦身而过的时候从她脑袋上薅了一把,“走吧,再不走他俩都能在那腌出一缸咸鸭蛋了。”
“怀瑾,”星沈跟上去的时候小声道,“我说真的,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同我谈,只要你愿意,我们是朋友,我不会背弃你。”
顾劼脚步慢下来,眼神发软,心里补了一句,傻姑娘。
周稷宁见他们回来,笑意不到眼底,星沈也很识趣装作没看见,自然道,“如今要解郡主的困境,只有两种办法。”
“什么?”
“灭欲,或者灭欲望之主。皇帝真正的欲望并非郡主,而是军权,那么只要让他觉得神策军时刻被他抓在手中,他就不一定非要迎郡主入宫了。”
“可我父亲多年驻守西南,战功赫赫,我敢保证父亲绝无反心,但这要如何证明,让他主动上交军权,告老乞休吗?”
“就是这个意思。”星沈狡黠的朝周稷宁眨了下眼,“我记得西南地势多山,匪患横行,幸有周帅威名震慑,始终不成气候,但如果眼下传出周帅病重的消息,想必他们都要蠢蠢欲动,此刻,西南就需要一个新的有力的主帅,来替皇帝解决这些实打实的麻烦。”
周稷宁明白过来,“你说的那个人,是我。”
“没有比郡主更好的人选,一来,郡主确实有本事压下匪患,再来,西南军权是掌握在一个随时可以因为婚事被左右自由的女子手上还是一个精明强悍的男子身上,皇帝最会取舍,他信不过任何人,也不会再花几年时间培养出一个新的周帅。”
“原来是这么个掌控法。”周稷宁笑起来,“利用心盲之人的盲点,我喜欢,待我再回西南,他要想掌控我就没那么容易了,唐大人美名远扬西南,果然不是虚传。”
“殿下教的好。”
许月落猝不及防被甩了锅,安安静静背好,才反思自己确实没教什么好东西,自从星沈回京,骂皇帝是越骂越狠了。
“安翊,这计策还需要同周帅商议,此事从急,我让鹰卫替你送信吧。”
周稷宁点点头,“看你们还有事商议,我便先离开了,伯母还邀我陪她出游。”
周稷宁离开后,顾劼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摊开在桌子上,指着其上几个涂圈的位置,“这是高阔招供的私贩烟土的窝点,我已经派人前去验证,约摸今日便能收到回信,至于叛军的藏身之处,他说不知道。”
“其他人呢?”
顾劼摇摇头,“明则只是拉拢他们,没有多少信任,最多就是让他们在朝中议事时摆明站位,明则真正筹谋的事,应该只有他府中那些人知道。”
“我派去盯着明则的人回来了,说他最近日日同崔氏的小公子混在一处,恐怕是要对几大望姓动手了。”
“崔氏族中经营矿业,家资难以想象,明则如果真跟他们攀上,那我们就很被动了。”
许月落指尖搭在大理石冰凉的桌沿,没有第一时间应声,他沉凝片刻,道,“皇帝不会允许明则与崔氏有什么明面上的勾连,利益关系看似牢固但其实最易摧毁,崔氏这么多年早就和卢氏绑在了一块,他们要采取动作必然顾虑卢氏的态度,我稍后修书一封给子晔,问问他的态度。”
顾劼撩袍起身,“那我先安排人手去端了那几个烟土窝。”
亭中只剩下尚在沉思的许月落和安静待在一旁的星沈,许月落从思绪中抽出神来才发现她还在身边,于是浅笑道,“你有事要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星沈双手托腮,半趴在石桌上,姿态闲散,“我送你的生辰礼你看了吗?”
许月落微愣,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碰了下鼻尖,“没来得及。”
“那是一件玄甲,玄炔丝制成的,牢不可破,殿下最好可以时刻穿在身上,那东西轻薄贴身,不会碍事,但可以保护殿下的性命。”
唐星沈说的轻巧随意,却在许月落心中掀起一场汹涌海潮。
许月落此刻与那双澄澈温软的眼眸只有咫尺,是微微偏头就可以亲吻触碰的距离,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掩在衣袖下的指尖猛力掐着掌心,被强行关闸的情绪撞得他心口骤疼。
“你…”许月落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呼出口气才继续道,“这样重要的东西,不该给我的。”
“当然应该给你,殿下你看,我们相识已近五载,怎样也算半个一起长大,你有它,我就会放心很多。”
许月落没有说话,他抖落眼睑避开少女的视线,胸中一片撼然,情绪激上来只觉滞涩难言。他何德何能得唐星沈如此真心,如锦绣团簇的少年时光升起的那轮朝阳,无忧无怖,清澈温暖的瞧不出一丝阴影,坚定稳固的不可翻越。
可他也太煎熬了,他早就选定了结局,却想让她活下去。
他比任何人都更心疼唐星沈,她被逼着独立,被逼着强大,看上去好像潇洒的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最执着情理,盛世清平是她追逐一生的愿景,任何一条无辜的性命都能让她拿命去换,任何一点希望都能让她不顾一切。可然后呢,如果将来这一切都实现了,她能得到些什么?人的一生说到底也就那么几十年,大义可全,年华却不可追溯。他不想让她前几十年殚精竭虑,后几十年旧梦难温。
他总得为她留一些东西,为赤诚的,孤勇的,强大的唐星沈留一些东西,她的一生要永远灿若朝阳,幸福美满,这份美满里可以没有他。他不敢赌,唐星沈一次次强调不离开,不背叛,她对一份感情的认定已经到了执拗的地步,是那个人就只能是那个人,残了,死了,都可以,换一个新的给她就是不行。所以他不能说,就算有一日他死了,也终究没占那个位置,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奔向未来。他想她不如意事有人可言,翻山越岭有人来见,想她喜由心生,潇洒自在,想她幸福。
许月落抿了下唇,他胸口堵得厉害,勉强笑着喊她,“阿沈,”
“殿下,”星沈打断了他,目光落在远处,语气轻而郑重,“我私心不多,你活着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你不必对我觉得歉疚和负担,我所做皆是我所愿,你尽可随心而动,我不强迫你。“
许月落苦涩至极,所有唐星沈想听的话都被堵在嗓子眼里,他望进对面姑娘看似海阔天空实则不依不饶的眼底,轻叹了口气,承诺道,“我一定记得你今日的话,努力护着自己。但是阿沈,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要给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机会。”
星沈直白问道,“殿下是怕我以身涉险吗?”
许月落深深望着她,否认道,“我相信在这些事上你有自己的分寸,可是阿沈,你最不擅长的就是责怪别人,你总将别人待你的好记的太牢,轻易就原谅他对你的坏,但想伤害你的人,你越在心里替他争辩他越图穷匕见,你的挽留妥协,都是他趁手的利器。阿沈,我是希望你永远信任自己,别为了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包括我。”
“阿沈,决定离开的时候,别等太久。”
青年满眼情真,唐星沈一时转不过来,愣愣地盯着他,许久,才承诺道,“我也记住你的话了,日后定然以此为束缚,时时思索,多加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