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却摇摇头,她站在许月落身边,目光坚决,“许家养我长大,给我自由,如同我家人,我今日来,是为与他们同生共死,而非攀亲。”
明则绷紧下颌,面色十分阴沉,许月落却笑起来,他笑够了便抽出手中的剑,话中含着沉沉的铁血,“九卫听令,誓死护送诸位大人女眷至城门。”
一时间风都动了起来,血腥味飘在每个人脸上,许月落持剑冲在最前面,誓要撕出个口子,他的剑势锐不可当,越来越多的人倒在他的脚下,他的素色衣衫也逐渐渗出血迹,但许月落目光明锐坚决,恍若未觉。
姚瑄也在持剑砍杀,她始终绕在许清汝身边,小心地护着他,许清汝是纯正的文人,一生未曾举过刀剑,此刻也拾起了散落在脚边不知沾着何人血的长枪奔走抵挡,他看着仿佛不知疲倦一层层压上来的黑甲卫,又看向被围的寸步难移的许月落,他的剑最利,杀他的人便最多。
商遣岚听到了三声悠长的唿哨,他握紧手中长枪,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几万人就这样悄悄从背后压了上去,抹干净了白川人的脖子。
唐星沈的马踏在街道上,她的心跳的比马蹄踏地的声音还要清晰迅疾,如果此刻张开嘴,难保不会从胸口跳出来,风从她的脸边划过去,吹得她越来越心慌。
快点啊。
魏衍堵在西门前一波波砍凑上来的人头,刀刃割开皮肉的一瞬竟然是热的,他觉不着疼,只是架着长枪怒瞪对面的白川人,一步步将他们推出了吊桥,他想起许月落的嘱托,又想起唐星沈纵马离开的背影,咬牙怒吼了一声,又砍下一个白川人的头颅,朝着城楼上下令,“收起吊桥。”
“将军。”
城楼上的士兵疾声呼唤,“收起吊桥兄弟们就回不来了。”
长枪沾满血有点滑,他看了看四周杀的血热的兄弟,喉咙里发出一阵闷笑,头也不回地吼道,“少废话,还想不想为统领留一条活路,听我的。”
那士兵一愣,跟着魏衍杀出来的人却恍然大悟地笑起来,都边杀边骂道,“他娘的让你升上去啊。”
“老子今儿杀了这么多人,不亏,升。”
“我好不容易能做英雄,别挡路啊。”
…… ……
城楼上的士兵紧盯着墙下弟兄毫不畏死的悍然模样,含泪将吊桥升上去,眼见着自己的兄弟被涌上来的白川人埋了,他架起弓箭,咬牙喝道,“给我射他娘的。”
箭羽齐发而下,一箭箭钉穿敌寇的身体,金陵城脚下逐渐堆起了白骨,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尽。
许月落握着剑,面上溅了血,糊得眼前都是一片暗红,人很多,很多很多,他记不清已杀了多少人,自己现在就像个血人,分不清哪片是自己的,只觉得这味道冲得慌。他余光一闪,瞥见黑甲卫架起了弓,眸色愈厉,九卫人数不及明则的黑甲卫,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好手,若不是护着不会拳脚功夫的众人,恐怕少有伤亡,但架上弓就不一样了,他迅速号令收拢,眼睛瞄着天乾门的方向。
“除鹰卫外,其余八卫与我结阵抗敌,鹰卫带领众人隐在身后,伺机杀出天乾门。”
许月落声音刚落,箭羽便迎面而来,他提剑劈开,只觉得身上的血往外流得太快,眼前有点发昏,他狠咬了一口软肉,努力握紧手中的剑。
顾劼与他背抵着背,情况没比许月落好多少,他撕下袖子缠在手上,眼底死意决绝,“言聿,今日我与你真要一并死在此处了。”
“别死。”
许月落斩钉截铁回了两个字,提剑替他挡下远处而来的暗箭,反手将他推向鹰卫的方向,顾劼猛然落入战局的外圈,气得骂了句娘,瞄准了人又砍杀上去。
“主子小心。”
一片混乱中,许月落听见这句喊,背后就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躯体,他愣了下,右臂便被一只箭射穿,身后的人慢慢滑了下去。
言一紧握着捅进自己腹腔的那支长枪,蓄力割了那人的脑袋,然后支撑不住摔了下去,他挣动着最后望向自十岁起就陪伴左右的那个人。
他的弟弟。
许月落无法回头,他满心仓惶,但只能提剑继续,右臂举不动就换左臂,他连惋惜遗憾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看着眼前,让别人的血溅在他身上。
快要力竭时,他被一双手不容置疑地拖走,他目光如刺,却看到了挡在面前的母亲和笨拙攥着长枪的父亲,许清汝回头很慢地看了他一眼,起码在许月落眼里很慢,慢到持续了他整个后半生。
许月落从未听过父亲说话这样冰冷狠厉,“我以许家第十七位家主的身份号令九卫,带走许月落。”
“不,”许月落好像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身上那些伤口的疼,他拼命挣扎着朝许清汝冲,嘶竭道,“放开我,爹,你们保护好他啊,他不会拿枪,带他走,放开我啊。”
柳澄明看了那边一眼,穿过人群走到柳愿思身边,低声道,“蓝田,带言聿走,你们快走。”
“爹。”柳愿思震惊地喊。
“犹豫什么,你忘了跟我说过的话要走的路吗,你们要是都死了这一切算什么,你们要把大宣扔给谁,只有你们了,快走吧。”
柳愿思木木的,又有人不断凑到他身边,纷杂的声音一齐涌进来,拥着他到了许月落的身边,柳澄明用力地在他背后拍了一掌,耳边隔着的一层潮水猛然褪去,那些声音才渐渐变得清晰。
“孩子,我们是不会走的,国难当头,文臣武将,本该殉国,今日见到大宣还有你们这样一群少年,我们死得其所,但若是你们都死在这儿,我们这帮老东西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柳愿思,别忘了你承诺我的话。“
听到柳澄明艰涩嘶哑的声音,柳愿思惶恐地抬头去看,却见父亲跪在自己身前,他眉目染了血,一张口便有血掉出来,柳愿思吓坏了,他慌忙伸出手却不敢往父亲身上搭,柳澄明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柳愿思的脸,最终却在半空无力落了下去。
柳愿思咬着牙俯下身子蹭了蹭父亲的手,随即抓起身边的许月落就往外走,他不敢回头,一回头就是父亲无力的张着口对他说,走。
许月落被护在一群暗卫中间,他被柳愿思抗在肩上,他流了太多血了,完全挣扎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平日里连骂两句脏话都嫌不文雅,只会拿着玉笏隔空虚敲对方脑袋的老头儿拿着长枪左支右绌,然后被人一枪捅穿身体,挂在枪尖上摔出去;看着那些如花年纪的女子张皇无措四处躲闪,或愕然于胸前身后戳出来的刀尖,或被人推倒在地一脚一脚踩死,死前一刻还瞪着眼睛望向皇城的高墙之外。
他的目光茫然搜寻父母的身影,却遥遥望见数十只箭羽飞向了父亲的身躯,
“爹——”
许月落在那一瞬体会了撕心裂肺,他竟然挣开柳愿思从他肩上翻了下来,却又重重摔在地上,然后被七手八脚像捡拾一滩烂泥一样拾起来抗在肩上。
“爹!”
他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把那些箭羽推开,却只能瞪大眼清楚看见箭矢没入父亲的身体。
父亲最爱的青衣,脏了。
“爹。”
许月落嘶喊出声,被一嘴的血沫堵了嗓子,于是连喊声都变得破碎支离,他不想看,眼泪却替他洗净视线,诚实地铭记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敢合上眼。
唐星沈忽然勒马疾停,她惨白着脸俯下身用力捂住心口,泛白的指尖深陷进胸前的布料,骤然爆开的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血脉肉筋好像在皮囊底下纠缠扭曲成了个麻花,剧痛和痉挛让她不受控地手抖,连吸进来的空气都带着灼烈的痛意。
猎猎寒风中,她顷刻间生出一身的冷汗。
身后的副将神情紧张,低声询问,“主帅?”
传到耳边的话似乎也隔了一层布,唐星沈半猜半蒙出来副将的意思,牙齿在唇面上毫不犹豫撕开一道口子,由自己所掌控的疼痛和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终于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唐星沈轻微摇头,手指攥紧疆绳,用力扬了下马鞭,身子险些被那力道甩出去,她抿紧唇,心底的焦灼被剧烈的疼痛延伸成无穷无尽的绝望。
方才的痛,是许月落,她能感应到。
事已至此,她只能埋头往前,不敢一丝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