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月落抬头看看天色,轻声耻笑,“时间到了。”
匡令璋心中一慌,外院的厮杀声应景地响起来,眨眼间许月落身边已经站满暗卫,将他与危机完全隔开,隔着重重鬼火,刀剑寒芒,许月落的目光牢牢锁住匡令璋,寒声下令,“内院中,一个都不能逃脱。”
许月落静立主位,目光冷酷地看着阶下厮杀,清亮的瞳孔找不出一丝触动,不怒自威,势如寒刺。商遣岚提剑站在他身侧,神情有些犹豫,许月落轻声道,“子晔已经将人捉住了,活的,动乱也已平息,你回去亲自问他 。”
商遣岚点点头,他此刻亦不敢离开许月落身边。
待到刀剑终于平息,言午回到许月落身边,发现他颈侧血痕,刚要说些什么,却在看清他神色的一瞬闭了嘴。
许月落走下高台,手中剑刃一路拖行,划出道道火痕,他的影子笼住匡令璋,“我的妻子,是谁?”
匡令璋已惶惶不能自遏,他撑着手不断往后蹭,许月落披发提剑,眼底猩红,步步紧逼,恍若邪神,众人不寒而栗。
匡令璋涕泪齐下,连声告饶,许月落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一片混沌,手中剑刃凉的刺骨,他便提起来架上匡令璋颈间,剑架的不稳。
他侧首找到月亮,笑一笑,手中用力抵下,重物闷声落地,滚出几个圈,温热的血溅了他半张脸,似乎还喷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青年独倚长剑,转过身面对满地跪伏的人,目光寒凉,“你们不是说,要寻到我的妻子吗?”
“把她还给我,你们活。”
言午眉心紧蹙,真是疯了,他竟然从许月落脸上看出了一点期冀。
“杀了。”
等不到回音,许月落扔开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言午,”青年已经翻身上了马,颊上血痕昭彰,“过了今夜,我要天下人皆知,如今的西北,是谁说了算。”
“商帅随我归营。”
许月落与商遣岚两匹快马,卢滢早派人在营门守着,待将人迎进来,卢滢看清了许月落的形状,许月落亦看清了卢滢眼底的红痕。
卢滢取出巾帕递给许月落,许月落接过,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擦过卢滢的眼睛,擦过左边又擦了右边。
卢滢眼神怔怔,许月落已经收手擦拭漫了半张脸的污迹,商遣岚率先跨上高台,步步逼近被缚住双手,跪在中央的男人。目光一一扫过熟悉的甲胄腰封,衣袍皂靴,还有那道露出衣领两寸的疤痕。他还知道,扒掉这身衣服,那道疤还会再往下蔓延三寸,在一片纵横交错的伤疤中,也是最凶险可怖的。
“左煜綦。”
商遣岚浑身发冷,肩背腰腹处蹿上一阵阵的麻痹,血液顷刻间往上涌,冲得他的呼吸都是碎的,一口气夹在胸中吞吐不得,无望的窒息几乎将他的肩膀压得垮塌,商遣岚直到此刻大脑仍是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被他视为继承者的青年,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
“抬头。”
地上的男人毫无反应,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仿佛已认定了败者为寇的事实。
商遣岚的火蹿到了嗓子眼里,纠结着失望和不甘从眼睛里喷出来,忽然之间,他抬脚冲着青年的心窝狠狠踹过去,那人瞬间飞出丈远,侧身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再也跪不直,死狗一样蜷缩着身子侧躺在演武台上。
台下将士人人眼中都有情绪,但无一人张口。
心口的剧痛犹如附骨之蛆,无论怎样挣扎扭动都摆脱不开,左煜綦低吼出声,眼泪一并涌出来。
他忆起了五岁那年被人按在雪地里打,嘴唇擦在被冻的比石头还硬的泥地上,血腥味儿混着土腥味儿钻进他胃里,原本还算清醒的神思忽然就天旋地转,身子轻的感觉不到,头却沉得拔不起来。自此他就记住了这种颠倒混乱的感觉,这就是绝望。
自左郁芊救下自己,商遣岚夫妇名义上与他姐弟相称,实则将他当儿子养,他就再也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可偏偏今天,动手的人是商遣岚,他分明知道他最怕挨打,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他很恨他吗?
左煜綦忽然攒出一口气,挣扎着用膝盖支着弯曲的上半身去看商遣岚,男人站在他面前,垂眸看他,眼神很默然。
左煜綦觉得自己错了,因为此刻商遣岚的眼神同左郁芊离世的那个晚上一样,沉寂黯然,颓败衰竭。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目光无意识地越过商遣岚的肩膀,落在许月落脸上的那一刻,眼中原本摇摇欲坠的坚持瞬间凝实,化成一把无形的尖匕朝着对方的心脏而去。
左煜綦笑起来,血沫呛进气管,咳得他不断吐血,笑声也被搅扰的碎裂嘶哑,状若疯癫。
“商遣岚,我不会让铁甲卫落进旁人手里,左家的铁甲卫可以姓商,但绝不能姓姚,你不要忘了,这是我阿姐的兵,它原本是姓左的。”
商遣岚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蹲下身扯着他的头发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左煜綦,我和你阿姐从小是这样教你的吗?身为军人的职责是什么?是穿着一身神气的铠甲发号施令,耀武扬威吗?是将手下的将士当作仆从呼来喝去,众星捧月吗?军中喊你一声少将军你便将军权当作皇权一样世袭罔替了吗?你眼中可还有百姓,可还有兄弟,可还有忠孝仁义?”
“你要的到底是统治百姓的权力还是给百姓权利?”
商遣岚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钉,一下下楔进左煜綦的骨头里,他身子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地垂下头,商遣岚已经放开了他。
他命人取过军旗握在手上,走到校场中央,目光如有火炬,身形坚如铁,不动如山。
“铁甲卫也好,商家军也好,四境守军都好,从来没有一支军队是跟着一个人姓的。天下好儿女参军入伍,来自百家,军队自然也就随百家之姓。商家军今日所以姓商,是因为我商遣岚心里装着边境四十六州的百姓,如若明日我也烂了心肠,这支守军自然会再择良将。边境十七万将士不是傻子,你们知道自己的刀枪该指向哪个方向。除了百姓的太平安宁,没有什么配得上你们拿命去拼。”
戎马半生的将军平素说话都是中气十足,更何况是如此铮铮誓言,落进在场每一寸灼灼目光中,像种子落进土里,字字扎根,振聋发聩。
“传我军令,新历元年三月初七,怀化将军左煜綦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营内暴乱,摧挠百姓,其罪当诛。幸有宁远将军卢滢聪慧敏捷,及早查明其不轨之心,力拯危难,方不至酿成大祸。念其过往功勋,照律,革除罪人左煜綦军职,杖百,同党者众,杖八十,概驱逐,削去名册,永不复籍。以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将军!”
“凡求情者,一概论处。”
商遣岚凝字成冰,已无退改之机,众人只能眼看着令兵将人拖下去,眼底情绪闪烁,甚至有几人将目光投向了许月落所在之处。
许月落按耐住了卢滢意欲遮挡的动作,他是外来人,一来便在军中掀起这样的风浪,纵使左煜綦有过,但于他们而言仍是兄弟。亲疏远近有别,这样一点情绪,他还没有娇弱到承受不了。
他越坦荡,他们才越安心。
刑房,卢滢站在外头一声声数着,实心红木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在此刻的寂静里格外突出,里头行刑那些人不知做了这些活计多少年,手上的分寸,一丝一毫都是为了不叫人好过,一百杖,于礼法相合,于左煜綦,寥寥生机。
卢滢敛下气息,抬手推开了那道门,房中行刑之声一时静下来,卢滢没动,目光扫过被缚在长凳上的人,那人后背裸裎,上面原本明暗交错的伤痕已寻不出踪迹,糊着一片红艳艳的血。
“打了多少?”
“禀将军,四十九杖。”
卢滢点点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袍,直接趴在另一侧的长凳上,“剩下的我来。”
“将军。”
令兵执杖,目光游移不定,嗫嚅着不敢开口。
“动手吧,将军那边,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板子落在身上,热辣刺痛,重重叠加,像是把肉架在火上烤,咸涩的汗珠顺着额头滑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可卢滢的眼泪,是第一杖打下来的时候就夺眶而出的。
五十一杖,杖杖打在心头上,令兵不会留手,他疼得直不起腰,还是撑着长凳爬起来,左煜綦就那样静静盯着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卢滢从腰封取出一瓶金疮药,抖着手放在他脸边,转身扶着人往外挪,将要踏出门时,卢滢听见左煜綦喊他。
“卢小将军。”
这一声喊的轻柔,卢滢咬着牙忍住哽咽,他微微偏头,问,“这四十九杖,疼吗?四十九杖,活活打散了你半辈子的荣耀,悔吗?”
没等到回答,卢滢缓缓往外挪,他犹记得,当年初入军营,因公子哥出身遭人冷眼,是左煜綦从人群里走出来,接过了他的行囊,笑着用一句卢小将军接纳了他。可惜啊,故人心易变,曾经为他打开军营大门的哥哥,如今再也不属于这里。
走到外头,商遣岚负手背对他站着,听见声音转过头,那眼神是卢滢从未见过的沧桑疲累,卢滢动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子晔,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养着吧。”
卢滢点点头,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劝了商遣岚一句,“将军,人心难知首尾,有始无终或许是常事,但子晔不会变,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永远属于商家军。”
商遣岚伸手握住他的肩,眼底水光隐约,声音哽涩,“我知道了,子晔,你要记住,从今往后把你的目光放在本将身上,我会教你为将之道,勿要再为这些事糟践自身了。”
卢滢鼻头一酸,使劲闭了下眼睛,商遣岚笑他,“孩子样,哭包。”
青年俊脸染上一丝薄红,嘟囔道,“我本来就比将军小一辈。”
商遣岚一愣,让人扶着这小冤家赶紧滚,他独自在刑房外又站了许久,终究是没有进去看一眼。
是啊,他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还能守着这些边城多少年呢?
他不知道。
临死前还能不能看一眼这帮少年所向往的新世界呢?
他也不知道。
但总归是无所谓的,人的一辈子须臾几十年,不求事事做成,只求问心无愧。他拎得清轻重缓急,有些事,只要有心就能做到……有些事,终其一生走到起点已然是莫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