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鸮神色一厉,屋外亮起一道光,韩琨彦贪婪的笑还剩半个挂在脸上,头已经滚落在了地上,韩琨彦带来的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言鸮已经握着那把沾血的刀跳了出去,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彩,像在漆黑的瞳孔里点了一把火,灼烈燃烧着积攒的杀意,连成一片赤红的汪洋,翻涌着对喋血的渴望。
言蝶带着人回来时,言鸮的刀正从人咽喉上落下来,刀尖的血顺着落手的动作往下淌,几乎能聚成水流,遍地的尸体,有些身上被扎穿的血窟窿还在往外溢血沫,言鸮那身红白相间的袍子已经深一块浅一块被血浸透,他站在光影里,长睫沾血,言蝶甚至能看清浇在他身上的血还散着热气,落在光里氤氲成薄薄的白雾。
她下意识挡在杜若姝前面,回身嘱咐蝶五将人带去隔壁,等到只剩下他们三人,言蝶才将目光落在言鸮脸上,青年原本还算阳光俊秀的面目已经糊成一片,看不清五官,除了眼睛还残留着惊人的光亮。
言蝶越过他,向坐着的许月落汇报,“主子,人救出来了五个,柳大人受了重伤,候着的大夫已经去看了。”
许月落点头,“言蝶,方才韩琨彦行径……”
“主子。”
言鸮声音冷厉,几乎是用不容拒绝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许月落哑然,只好沉默下来,言蝶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个圈,离开去了隔壁。
“言鸮。”
“主子。”言鸮闻言转过身,依旧没有抹去脸上的血,他直视许月落的眼睛,再一次确认那双清澈的瞳孔里没有惊惧和厌恶。
“言鸮…”
“主子,”言鸮又一次打断他,他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瞳孔却极黑亮,认真盯着许月落,“殿下,你为什么不怕我,也不厌恶我?是因为是你亲自把我从那种地方带出来,所以早知道我会是这样吗?”
许月落从他手中拿过那把刀,用衣袖一点一点把刀柄上的血擦干净,然后递到他面前,“刀柄沾血,滑手,不利你行动。”
言鸮愣愣的,下意识将手在身上擦了两把,结果越蹭越滑,干脆扯过许月落另外半边衣袖擦,擦干净了才把刀接过去。
许月落任他动作,语气虽淡淡的,却字字真心,“言鸮,没有什么缘由,你的刀尖从未对着我,所以在我心里,你只是我过命的兄弟,我就这样看待你。”
“知道了。”青年低应一声,似乎还有些委屈,又似乎只是低落,“我生性残忍,枕边人到底与旁的什么不同,没人喜欢榻边卧着一只狼,更何况她生性仁义,天长日久,谁又能忍下去。我既已知晓,往后在她面前行事收敛些便是,缘分不同,不必强求,各生欢喜总好过终成怨憎。”
“好潇洒啊,鸮小爷。”许月落眉眼生风,温和回应青年对自己的劝解。
“那是。”
“你将自己收拾一下,我去看看蓝田,稍后他们先启程回西北,我们去同守在平南郡王府外的人会合。”
言鸮点头,他出去之后,许月落也换了件衣袍,这座小院子被蝶三买下来,此刻院中只有他们这些人,他过去时大夫还在里面诊治,言蝶闻声望过来,脸色很难看。
许月落心一沉,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守在外面失魂落魄的杜若姝,脚下转了个方向,言蝶跟上来,眼神隐晦,咬牙切齿道,“韩琨彦这个混蛋,柳大人的伤势很严重。”
“传信给燕青,让十七带她赶过来。”
言蝶应了声,却忽然偏过头不肯再看他,恐慌如水一般浮上来,蒙住了他的口鼻,许月落声音有些哑,“言蝶,出什么事了?”
言蝶转过脸喊他,眼中悲切深重,“柳大人的右臂,救不回来了。”
许月落身子一倾,握住身侧栏杆借力,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盯着言蝶的嘴唇,久久不见动作,才缓缓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去给燕青传信,你们今夜就带着人回去。”
“是。”
许月落在原地站了片刻,站直时用手撑了下膝盖,他停在杜若姝面前,轻声唤她,“杜姑娘。”
杜若姝抬头,撞上一双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眼睛,她勉强扯出个笑,“殿下。”
许月落指了指旁边搬来的椅子,“坐着等吧。”
杜若姝摇头,大夫推门而出,杜若姝立刻就要站起来,动作太激烈带得身子一歪就要摔,许月落赶紧伸出手在她手臂处扶了一把,杜若姝攀着墙立住,目光落在大夫脸上,焦灼担忧一览无余。
大夫赶忙道,“病人情况有些严重,发热已经好几日了,我方才处理了伤口处的腐肉,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热退下来,我现在赶紧去熬药。”
杜若姝的目光落在许月落脸上,神情一顿,许月落似乎才反应过来,正要说些什么,言鸮已经走出来带着那位大夫去了后厨。
许月落叹口气,劝道,“杜姑娘,我已经传信给西北一位名医,她正快马往此处赶,蓝田一定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杜若姝这几日精神损耗极大,半晌才讷讷应了两声,抬手就要向许月落行礼,被许月落拦下,“杜姑娘,蓝田是我的好友,你不必这样。”
“殿下,其实见到你来,我放心了很多,”杜若姝终于靠坐在那把椅子上,“愿思告诉我,你一定会来的。”
许月落心头一梗,眼眶有些发热,“对不住,我来晚了。”
杜若姝笑着摇头,“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他的,只要他活着就好。”
许月落看她一眼,拂衣敛袖,抬手举在额前拜了下去,杜若姝被这动作一惊,抬手要挡,被许月落的眼神拦住,硬是受了这三礼。
“杜姑娘,”许月落直起身,认真道,“我为人子女,为人臣民,绝不能对姑娘所为无动于衷,此三礼,一谢姑娘全我父母衣冠,二拜姑娘敛我将士亲友骸骨,三敬姑娘大义牺牲。”
“殿下…”
姑娘眼中潮气明显,语气哽咽艰难,“世道至此,我生在其中,既然坐得了太平,自然也受得起动乱。老师教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我应为的。”
“今夜我会让人安排蓝田回西北,杜姑娘可愿同行?”
“殿下费心了。”
“我如今已不是什么殿下,杜姑娘唤我言聿即可。”
杜若姝不曾料到许月落如此豁达,可又觉得这样才合理,老师的孩子,自该是这样的气度不凡,从前京中那些流言,尽不可信。
她笑着应下,犹豫着问道,“言聿,你说的那位名医,是唐姑娘吗?她也在西北吗?”
许月落僵住,他分明已经失去听觉很久,此刻脑海里却有清晰的心弦绷断的声音,他偏了下头,强吞下颌骨处泛上来的酸意,目光急迫而渴求,“你在金陵没有见到她的,尸骨吗?”
“你说什么?”
杜若姝惊得站起来,“她留在金陵了?金陵城下遍地焦骨,我…”
杜若姝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清晰看见了那道不屈而执著的目光一点点彻底沉寂下来,瞳孔里原本拢着的一点光彻底散尽,那些小心翼翼的希望裂成无数碎片,然后不动神色地扎进去,埋没在眼底。
他抬起眼微笑,眼眸弯弯,杜若姝却如坠深海,密不透风的墨蓝,听不到呼吸和声音,好像有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溺毙。
杜若姝偏过头流泪,方才那个眼神,她看清了许月落的绝望与崩溃。
“杜姑娘,我让言蝶为你准备了房间,你好好休息,我守着蓝田,等晚些时候就送你们走。”
青年背影挺拔,却让人眼酸,杜若姝的心狂跳起来,她在这一刻察觉到许月落身上某种强烈的落幕感,那是一种不祥的,宿命般的,一场已经从灵魂深处开始的枯萎。
“醒了?”
许月落轻轻按住了柳愿思挣动着试图坐起来的左肩,柳愿思一顿,目光扫过自己,轻轻动了下,薄被下的躯体好像有些失衡,他慢慢抬起头,目光停在许月落脸上。
他应该,失去了对什么东西的感知力。
“蓝田,我送你们回去。”
柳愿思张嘴,声音嘶哑干涩,许月落接过温水抵在他的唇边,柳愿思就着他的手啜饮两口,问道,“若姝呢?”
“她在隔壁休息,燕青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一炷香后言蝶护送你们出城,城外有人接应,半路上你们应该就能同燕青会合。”
柳愿思的精力已在这几日烧干,确认了杜若姝没事,一口气落下来,昏沉倦怠就压得他眼前发黑,最后撑着眼皮多问了一句,“你怎么亲自来,樊城那边?”
“有怀瑾在,尽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