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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冬季,便是匈奴侵袭边境的时候。没办法,游牧民族以畜牧为主,严寒时节寸草不生,匈奴人们吃完了自己春夏时节储存的食物,便开始动别的心思。
饥饿到极致的时候,是顾不上道德二字的。
那一日,寒风列列。
穿着铠甲握着长枪站在队伍中的时候,我想起上一次去战场的情形,恍若隔世。
摊开手掌,有羽毛一样大的雪花落下来,我看着朱红色的城楼和远处黑压压的群山,雪花像棉被一样厚厚地盖下来。我与战友们一起喝了酒,砸碎了酒碗。厚厚的军靴踩在酒碗摔碎的渣滓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悲壮的情绪,仿佛已经预知了此次出征凶多吉少。
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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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征和二年,卫太子之乱爆发。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卫皇后一夜之间从人人称颂的一代贤后变成了世人眼中的妒妇毒妇;太子刘据一夜之间从仁德待下的天潢贵胄变成了伺机反叛的异端小人。
皇帝深谙朝堂势力盘根错节牵连不断的规律,作为历史上最有手腕最心狠的帝王,抓到一根蛛丝马迹他都要把整个天翻过来查个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论起杀一儆百,当初最受宠爱的长福翁主一家便是首当其冲。
能把你捧为掌上明珠,也能把你踩为脚下泥。
《汉书.五行志》载,“后月,巫蛊事兴,帝女诸邑公主、阳时公主、丞相公孙贺、子太仆敬声、平阳侯曹宗等皆下狱死。”
历史书上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是数十万人的鲜血写成的。
作为卫皇后的表亲外戚,刘缨父母在这场纷争的开始就早早被处决,剩下的家丁仆役八百余人无一幸免。原本煊赫鼎盛的长福翁主府一夜之间成了死人堆。
男子年满十四一律处决,不满十四流放充军;女子年满十四没入官妓,不满十四一同流放。
刚刚年满十五岁的刘缨还没有来得及看上母亲最后一眼便与其他的宗室姐妹一同被穿着铠甲的军人们拉上了马车,马车一路走,不知道要把她们拉到哪里去。狭小黑暗的车厢里挤着数十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都曾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她们现在却不知要去向何方。马车里充斥着女孩子们呜咽的哭声,夜晚到来的时候,马车停在路边,车门一开,所有的女孩子们都以为看到了希望,她们蜂拥而上抢着跑出去,可是穿着冰冷铠甲的军人们狞笑着将她们又拖入了一个新的噩梦。
没有希望,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十多个女孩子里有一个长得格外漂亮,刘缨曾经在命妇入宫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她好像是公孙家的小姐,名唤公孙瑛。当初刘缨注意她其实也不是因为她分外漂亮,而是这位公孙小姐分外盛气凌人。不是公主,但是却处处都透露出养尊处优的气质。
刘缨长得不够漂亮,脸上去雀斑遮掩了她八九分的姿色。再加上府中突逢变故,她灰头土脸的模样竟成了保命符。
军人们一次一次地将公孙瑛拖走,一开始是在夜晚,后来是在白天的山路上,最后只要是开心,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每次结束之后,公孙瑛拖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重新回到马车上,都要自己抱着自己哭很久。后来公孙瑛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小,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公孙瑛再也没有回到过马车上。
车厢里的人,车厢外的人,没有一个人在乎过公孙瑛的死活,好像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之后还会有其他的女孩子像公孙瑛一样被粗暴地拖走,马车里的人数不断在减少,原本狭窄不堪的车厢逐渐变得宽阔起来,仅剩的几个人蓬头垢面,再也没有了原本的光华。有的姐妹实在受不了一跃跳下了马车,刘缨透过窗户向外看,马车继续行进没有半分停留。尘土飞扬的后面是纤细的身影,纤细的身影下是艳红的血。
绝望,彻彻底底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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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马车到底行进了多少天,最后停下来的时候,车厢里连同刘缨自己数下来只剩下了四人。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因为适应不了阳光的照射,刘缨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她和幸存下来的几个姐妹一起被关进了肮脏恶臭的牢房,微弱的光线从狭小的窗口透进来,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日,她生着病,侍女搀扶着弱小的她爬上那黑压压的山巅,她穿着粉白色的衣裙站在半山腰上目送着前去征讨匈奴的军队离开。
黑压压的山峰,黑压压的人群。
她看不到陆柯,陆柯也看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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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许久了。
宫中变故那是宫中的事,再大的风也不能从皇城吹到边关。三年的戍守与厮杀,我再次回来,是顶着虎贲将军的头衔,耀武扬威,金鞍银马。
皇宫内景致依旧,丝毫看不出曾经这里有过手足相残血雨腥风。
庆功宴上个个都高举酒杯欢天喜地,有几个平日与我交好的老臣喝多了说起曾经显赫辉煌如今却一夕倾塌的卫氏,我才意识到这三年间,有些东西是真的变了。
后来的我通过多方打听算是知道了刘缨之后的人生,她被关进监牢里住了几个月之后染了一场大病,狱卒们害怕她死在牢里便把她挪了出去,再后来几经辗转又被“卫太子之乱”之中的获胜方买走,颠沛流离。
其实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猜到,她多半是活不成了。
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甘心零落成泥的下场。
眼泪滴落进青铜酒杯,溅起微弱的酒花,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便是我与刘缨之间的感情,没有开始,更遑论结束。
我只是很可惜,曾经答应过她的都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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