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红茶被倒入杯中,泛起道道涟漪,其上倒印的一张脸庞也因而变化扭曲,又随水波的平定悠悠清晰。自窗沿透进来的风吹起黑色的发丝,也吹浮起一阵白色热气,给那双长睫下多情的眼里笼上层白雾,却遮不透其间的愁绪。
玉扳指同杯壁碰撞,发出声清脆的响。茶倒得太满,端起时晃荡出些许洒在白玉般的手指上,还是没能逃过被端至唇边,轻启咽下一口。
烫。
于皖蹙了下眉,忍着不适把口中红茶咽下,将杯子放回到案几上,偏头朝窗外看去,叹气一声。
结海楼作为金陵最大也最奢华的客栈,果真名不虚传,上等房的桌椅窗棂皆由红木所制,屏风上的画也是花大价钱请江南有名的画师所作。但于皖没心思细细感叹观赏,而是坐在窗边远眺,内心纷扰不已。
他抬手撑住额头,满心满脑都是方才苏仟眠说过的话。可明明苏仟眠也没多说抑或是多做什么,不过是喊他名字道了个歉,他竟说不上因何而烦躁。心间像是绕住一团杂乱无序的长线,他越是想理清头绪,就越是找不到出口,反倒使得苏仟眠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复响而起,那一声“于皖”久久不散。
他早知道回来势必逃不过面对苏仟眠的感情,却没想到一别数日,竟是比离开前还要棘手难处理。
苏仟眠一面毫不吝啬地表达对他早已逾距的感情,一面却又要保持点最后的分寸。
盯得久了,眼前的红茶糕点都变得模糊。于皖闭了闭眼,昨日被苏仟眠抱在怀里的触感竟也不合时宜地涌上,要彻底夺走他的理智。于皖仰头看一眼,再次朝窗外望去。
结海楼在金陵城内最中心,坐在窗边可将满城风光尽收眼底。于皖的目光自远处的楼台高阁收回至楼下的主街,看到行人熙熙攘攘,马车走在中央,皆于各式花灯中穿梭,不时还能听见马夫扬鞭的破空声。他思索一番,打算待明日再去找苏仟眠,先自己下去走走,按照林祈安给他的叶家的地址先探个路。
心烦归心烦,他不能因一时的心绪耽误掉来此最主要的目的。
林祈安听说他要带苏仟眠去金陵看灯,满腔委屈地问他为何不带上自己。可等于皖认真地问出要不要同行时,又说不去。
“开玩笑的。”林祈安推拒道,“都走了谁留下看家?何况我前两年刚去过,你和他去玩两天,散散心也是好的。”
同时于皖也没瞒他,还打算去找叶汐佳的父亲叶洵帮苏仟眠解毒。林祈安听罢,告诉他多年而过,金陵城内变化极大,立即找来张纸作下简易的地图,并嘱咐于皖到地方了,先找李桓山。于皖小心收好,又见林祈安继续拿出几张纸,没有停笔的意思,忙问道:“你这是在写什么?”
林祈安笔下未停,埋头道:“你多年不曾去过叶家,此次又是有求于人,若是师兄师姐不在,恐怕有人刁难。我写封信,不至于让你白跑一趟。”
于皖沉默片刻,道:“我知你是好心,但叶老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林祈安摇头道:“叶老不是,不能保证叶家其他人不是。”
他还要继续写,却被于皖握住手腕。林祈安指尖一颤,毛笔便滑落在书桌上,于整洁的信纸上落下一块污迹。他两眼直视桌上刚写过几句的信,好一会才缓过神,把手腕从于皖的掌心间抽出来。
于皖手下没用多少力。他严肃道:“既是我有求于人,也该我自己去求。”
“可你明明最不喜欢求人。”林祈安在心间默念一句。他低垂着眼,哑然半晌,才开口,喉间发涩,道:“你不想要,我自不强求。大师兄正月十七回来,师兄莫要去迟了。”
“我知道了,多谢。”
于皖正打算取出林祈安作下的地图研究一番,视野里忽地出现个熟悉而意外,但又十分合理的身影。
他站起身,确认自己不是花了眼后,连忙朝楼下快步走去。
“师兄!”
李桓山回过头来,话里也十分惊奇,“于皖?”
他身旁还跟着李子韫。李子韫颇为乖巧地向于皖行礼,喊道:“师叔。”
“你怎么在这?”李桓山主动问道。
于皖朝李子韫轻轻一笑,看向李桓山,解释道:“听说金陵的灯会盛大,带仟眠来看看。”
李桓山注意到他独自一人,故而问道:“苏仟眠呢?”
“他还在房里。”于皖答道,“我方才在楼上看到师兄,特意来打个招呼。师兄这是去做什么?”
“带子韫吃馄饨。”李桓山说罢,主动邀请道,“要不要一起?”
于皖看一眼李子韫,没在他脸上看到抗拒的表情,反倒是看见李子韫无声地伸手扯几下李桓山的袖口,脸上有些急迫,又不敢张口催促,连忙应好,笑道:“我奔波一天,确实是饿了。”
说罢,他便已迈动步伐。倒是李桓山没着急走,立在原地,见他丝毫没有要回去喊人的意思,道:“不带苏仟眠一起?”
李桓山是无心之问。于皖神色一滞,瞬而不动声色地换了笑,回身解释道:“师兄勿怪,他前两日本就没睡好,今日又为了来金陵起个大早,这会应该在房里补觉。我待会回来给他带些吃的就行。”
李桓山点头,拉过李子韫走到他身旁。李桓山对金陵城内格外熟悉,于皖跟在他身后左拐右绕,离了主街,最后在一个巷子里的馄饨摊前停下,旁边几张矮桌子皆坐满了人。
于皖先是震惊,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李桓山能带李子韫特意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就说明眼前的小摊并非如表明那般不起眼。
看到没有空座,李子韫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一句,“明明提早来的。”
于皖站在他身旁,正巧听见,心道是因自己突然的出现才会耽误,他刚要开口,李桓山已经说道:“出门前,你在家磨蹭了近半柱香。”
于皖紧接着说道:“也怪我耽误了会。”
一时间只剩沉寂。摊位上坐有个妇人,也是带着孩子吃馄饨,丈夫陪在一旁。瞧见于皖他们站着等待,她低头对还用勺子舀汤玩的孩子商量道:“还有人等着呢,你先别玩了,快些吃光回家,好不好?”
孩童看看母亲,又看到不远处站立的几人,点了点头,几口把碗里剩的馄饨吃光。妇人取出帕子给他擦干净嘴角后,男人一把把孩子抱在怀中,站起身。她也一并站起,经过于皖他们身前时,没有说话,只柔柔一笑,示意他们入座。
李桓山带着李子韫坐下。于皖没急着落座,说道:“我去买吧。”
馄饨摊主是个老妇,如雪的银发被利落地挽成发髻,一双手像枯皱的树皮,沾满白色的面粉,手腕上带个银镯。她虽年纪大,但摊位收拾得很干净,动作也麻利。生意太红火,客人走过一波又来一波,她手间也是不停地数过馄饨放下锅煮,翻出朵朵白色水花。于皖趁她转身的间隙喊了几声,奈何都没得到回应。
李桓山已经走过来,提醒一句:“她耳朵不太好,你大点声。”
于皖便放大声音喊她一声,老妇终于抬头看见他,一张口说的赫然是金陵方言。于皖眨眨眼,竟然一点都没听懂。
李桓山抬手拍一下于皖的肩,说道:“算了,你去坐着罢。”
于皖不得不略带失落地走回去,坐到李子韫对面。他一回头就看见李桓山十分自如流利地弯腰同老妇说话,没有半点阻碍。
“师兄竟然还会这边的方言。”于皖感叹道。
李子韫奇道:“他不是一直都会吗?外祖父家说的也都是这种话。”
于皖恍然大悟地点头,又轻声问道:“那你会不会说?”
“大多能听懂,但只会说一点点。”李子韫拿手比划一下,“我也就过年过节才跟着爹娘来金陵。”
“很厉害了。”于皖笑着称赞道,“我连听都听不懂。”
李子韫得了夸奖,自然开心,两脚乱踢几下,一时间不得安分,见于皖摩挲起拇指上的扳指,也趴在桌子上,探身凑上前看。
恰好李桓山走回来,伸手轻轻一拍李子韫的背,道:“没个坐相。”
“师叔的这个戒指,可以给我看看吗?”李子韫顺从地坐了回去,不忘抬头注视于皖,满眼好奇。于皖应下一声,把白玉扳指取下递给他时,脱口而出,道:“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他突然怔在原地,却又极快缓过神来,只看向李子韫,不说话了。
李桓山一并看一眼,道:“我记得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子韫,看完就还回去。”
这白玉扳指实在平平无奇,李子韫左眼右眼轮换看一边,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递回给于皖。于皖垂眼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戴回去,才发觉手指上早因为常年戴物而留有一道苍白痕迹。
老妇忽然朝他们这边喊过一声,是馄饨煮好了。于皖和李桓山一起去端。馄饨个个皮薄馅大,还有几片青碧的菜叶作点缀,冒着腾腾热气,在冬日里格外诱人。
馄饨汤是骨汤,鲜香醇厚,入口直接暖到心里。李子韫等了太久,甫一接过李桓山递来的勺子,便舀起一个放在嘴里,结果被烫得眼泪汪汪,张大口拿手不停地扇。
“慢些,没人和你抢。”李桓山无奈地叹一声,伸手帮他搅动碗里的馄饨。
于皖看向他拿勺子的右手。多年而过,李桓山手背上疤痕乍看已不明显,但细看仍如蜈蚣,又像是曲折的根脉,狰狞且突兀。于皖的眼前不知多少次浮现那一日的场景,天地间被无穷无尽的红色充斥,入眼的万物皆是血淋淋的红。他举起霁月剑,在心间那道声音的怂恿下,朝李桓山刺去。
而他的师兄,正是因为从没想过二师弟会害自己,才会……
哪怕林祈安和李桓山都同他说过,伤势并不算重。可无论如何,这道疤痕带来的所有痛苦都由李桓山自己承受,无人能帮他分担。
于皖视线上移,朝李桓山看去,一想到还要麻烦他,竟有点不敢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