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元彪祭奠亡妻的方式,便是豪饮痛饮。山中匪众也是专门为此去了山下,搜集各类美酒,想要在今日讨得大当家的青眼。
江乐鹿皱眉看向那喧哗之处,越靠近那处,空气中酒香就越发浓烈。
“这酒宴摆了有一两个时辰了。”萧檀婴看了看天色,“想来也没几个清醒知事的了,不过门口会有几个人会搜你的身,看看有没有武器。只要过了门口那关,其他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你专心应付元彪就行。”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水袋,往江乐鹿怀里一抛。
“总之,你想办法接近他,把人制住,我有东西要审他。”
江乐鹿听萧檀婴轻描淡写地介绍完他所谓的计划。
江乐鹿差点就被他稀里糊涂带过去了,忍不住道:“没了?”
萧檀婴微笑:“不然呢?”
“你在这酒里下了什么毒?”江乐鹿打开水袋的盖子,“啵”的一声过后,淡淡的酒香弥漫开来。
这香味极轻极飘,朦胧清透得叫人联想到覆雪的竹林,在朦胧月色摇曳出梦幻的浅淡流光。
“什么毒?分明是好酒。我虽不知那被吹上天的青叶酒是什么滋味,可那青竹味的酒香,却是被我仿了个七七八八。”萧檀婴不乐意道,“你把这酒带上去,那老贼闻着味儿肯定会问你。”
江乐鹿默了默,皱眉:“你自己送,成功几率不比我大?”
萧檀婴一脸真挚:“我不会武啊。”
江乐鹿:……
“你是不知道那不要脸的老男人喝醉了酒的样子,我躲还来不及呢……”萧檀婴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皱起眉,一脸嫌恶,“当初我不过是想上山猎几只兔子尝尝鲜,哪想就撞上这群混账玩意儿。得亏本王有几分姿色,人还机智无双,若是换了旁人来,哪能这么轻松在一年之内就打入敌营内部?”
江乐鹿巧妙抓住重点:“所以你是一年都没找到下山的办法是吗?”
萧檀婴眼神瞬间变得呆滞,片刻后,恼羞成怒道:“都说了我不会武。”
江乐鹿讶然道:“那你在山下就没什么亲信?”
好歹是个皇亲国戚,混成这样不应该啊。
檀婴咬牙打断他,神色狰狞:“别跟我提那帮饭桶,文不成武不就。送个信都要两三个月才能看见,我早就当他们都死了。”
江乐鹿眨了眨眼:“那我如果我说,我也不会武,你当如何?”
这手无寸铁的,是指望他上去用头发勒死人么?
萧檀婴笑容凝滞一瞬,一脸“你别跟我装”,打着哈哈道:“你连那丢失许久的白帝玺都能拿到……虽然看着不大聪明,但肯定是有些过人之处……”
再者,他自认为还算了解庄啼的脾性,她的身边可不留闲人。
提到那块玉玺,江乐鹿面色微微一顿。
也对,眼前这人虽然明面上是个不务正事的花花公子,但内里藏着怎样的心思,到底是不可知。只凭一两眼,便能辨出那玉玺的真伪,萧檀婴这眼光还真是毒辣。
萧檀婴看他神色认真,也变得有些不确定了:“你就是想要蒙汗药,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没有……”
……此话不假,他少时眼光高,根本瞧不上那些下九流的迷药。
毕竟仔细看看眼前这少年,模样是不错,可身形还是偏瘦弱,根本不像习武之人,反倒像是那种顺着女人裙角往上爬的小白脸。
越看越觉得靠不住。
“那……还是我自个儿去吧?”萧檀婴认命道,“好歹我还能探出点话,你要是把命丢……”
倒不是他心善,只是隐约瞧出,眼前这少年和庄啼的关系有些不一般。
……倘若庄啼为此人与他追究,他真就未必招架得住。
他正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抬眼就看到江乐鹿已经混入了一群喝得满面红光的山匪中,手里抱着的虽不是酒坛,姿势却高度一致。
萧檀婴:……还挺积极。
他这儿可都还没交代完呢。
那群山匪步伐杂乱无章,明显是喝高了,个个眯着眼只专注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几乎没人注意到身边半路插队的白发少年。
他想追上去,却忽然脚步一顿,转变方向,慢吞吞抱着身边老树,半跳半蹭登上了屋顶。
轻车熟路揭开瓦片,静静观察屋内的景象。
“喂,你,停下。”
江乐鹿大大方方走过大门的时候,门边一个壮汉明显还留了点脑子,粗着声音叫住他。
其他的山匪似是被男人的声音惊醒,齐刷刷看向这个不知何时混入队伍的少年。
江乐鹿回头,男人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脚边的两头灰狼眼泛绿光。
他对这人还有些印象,这人似乎是这座山头上的二当家。
江乐鹿站着没动,也没回话,那黑皮的汉子便从阴影中走出,绕着江乐鹿走了一圈。
“小子,你怎么在这儿?”
他想到昨天晚上,檀老三也不知道给老大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老大撤去了这几个兔崽子的看守。
没想到这白毛小子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竟大摇大摆跑到这儿来了。
他的目光落到少年手中的酒坛上,凑过来的时候,浑浊的酒气尽数喷薄到江乐鹿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江乐鹿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我已经写好了要送往家中的书信,可我那处的好汉大哥许是有什么事要忙,不愿帮我送到山下,我就只好来找山老大了。”
“信在哪儿?”
江乐鹿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符纸,字迹猩红。
二当家展开一看,虽不认字,却是先笑了:“你倒是有些脑子,你那高官爹若是心疼你,瞧见这上面的血,肯定得急。不过俺感觉还是不大够,要不然再剁你一只手,一并送回去,怎么样?”
其余山匪哄笑成一片,他们都知道,二当家这话说出来,与其说是威胁,其实不过是想看这所谓的高官子弟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求饶样子。
他们素来以此为乐。
江乐鹿大致能猜出他们的心思,看起来很是怯懦地低下头,作势要把那水袋往怀中藏。
二当家当他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心头畅快,眼睛一眯,注意到他的动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江乐鹿小声道,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看起来惶恐又无辜。
身旁一个山匪破有眼力劲,快步上前将那水壶夺了,献宝般递给那二当家面前。
这正是江乐鹿想要的结果,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着急与无可奈何,暗中打量这几个人的反应。
水壶盖子被揭开的瞬间,众人的脸上果不其然浮现出惊诧的神色。
像是某些美食动漫中,锅盖一掀,被金色圣光普照到的群众甲乙丙。
……夸张,太夸张了。
江乐鹿想,这萧檀婴给东西还真是实在。
二当家最先回过神来:“这……这酒你是从哪里来的?”
“京中带来的,用作路上暖身的。”
这回答实在含糊,黑皮汉子这次却没发火。脸上复杂的神色闪过,半是欣喜,半是猜疑。
他思索片刻,忽然伸手拽住江乐鹿的胳膊,把人往大堂里拖,“你这酒有点来头,等会儿俺们大哥问你话的时候,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行,若是敢有半点隐瞒……”
穿过火光幽幽的走廊,便是匪首与众人饮酒的大厅,冲天的酒气夹着酸腐的汗臭,还有几个赤膊的汉子举着刀在比试,喧闹声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像极了群魔乱舞的魔窟。
江乐鹿心头觉得稀奇,忽然想起给他出谋划策的某人,下意识回头一望。
身后只有一群走路摇摇摆摆的山匪,哪有那喜欢搔首弄姿的红衣男子。
等等,萧檀婴没跟过来?
走之前明明喊了他一声的,反应再慢,也该跟上来了。
江乐鹿心电飞转,看了眼前方的黑皮男子,徒劳地扯了扯手臂,又想到萧檀婴先前与他说话时的言行举止。
自己这是……被坑了?
江乐鹿来不及细想,就被人重重一搡,往前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他微微抬头,看到石阶之上,眯着眼看过来的山匪头子,眉头紧锁,像是刚刚才发过脾气,两个年轻女子战战兢兢跪侍左右,脸上是和萧檀婴如出一辙的□□敷面。
萧檀婴之前同他说过,元彪的亡妻虽容貌平平,却是极爱妆扮。
有那一位难以忘怀的前妻在,元彪之后的新欢,也泾渭分明地分成两类。
美的,和妆厚的。
元彪面前是几个破碎的瓷碗,迷迷糊糊间,瞧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倒在自己面前,定了定神,看清之后咧着嘴笑开,“呦,这不是那富家公子吗?怎么把他带过来了,城里少爷皮嫩,可经不起你们折腾……”
“哪能啊……”二当家可不好那一口,听他这么说,登时涨红了脸。
“是这小子身上带的酒,俺闻这味儿,简直跟大嫂的手艺一模一样。”
他随手拿起一个瓷碗,把水袋里的酒倒出。
这水袋看着大,全倒出来,却连碗沿都够不着。灯下酒液闪着清亮的光泽,香气盈怀。
席间不少人闻着味道便从挺尸状态中悠悠转醒,讶然道:“这味道……的确是和大夫人的青叶酒十分相似。”
“是啊,难道大夫人其实没死……”
“说不准呢,毕竟当初只有一封血书送回来,没头没脑地就报了个死讯,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
听着下面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元彪这才微微回神,仍是一副被酒色掏空的疲惫模样,不见得有多兴奋。
江乐鹿想到萧檀婴说他爱亡妻爱得活来死去,现在看来,那多半是一种夸大的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