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打扮,是偷溜出来的罢。不过,左右你在那宫里也是个没人问,不如就这样跟我走好了,我让那老不……咳,陛下好好待你。”
她言辞暗含诱导之意,又伸手来牵庄啼的手,紫色长衣随着她蹲下的动作,如同花瓣铺开。
江乐鹿有些吃惊,心道这位皇后还挺放得下姿态,上来就偷孩子。
庄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抬头撇了眼马车的方向。
这动作极其细微,凌绯色在旁边看着,自然没有错过一丝一毫。
她脸上笑意加深:“你有顾忌?这车里坐的是何方神圣,可否让我见一见?”
晕倒在车前的萧檀婴直接被忽略,多半是被当成不经事儿的马夫。
而车内始终安安静静,庄盈野也不知是睡得太死还是怎么,至今一声不吭。
“是六皇子,庄盈野。”眼看有个护卫就要扯开帘子查看,庄啼低声道。
凌绯色秀眉一拧,片刻才想起来是哪一品种的人,问:“时常围着你转着的那个?”
庄啼应是。
凌绯色低眸沉吟片刻,伸手抚上庄啼的脸颊,语气惋惜。
“你可知这两月来,我在酒肆茶馆中,经常听人将你们二人比较,说你们的生母虽是一样的命途多舛,六皇子却因为有母妃庇佑,就是脾气骄纵顽劣,也有无数人称赞帮扶,令他衣食无忧地长大。明明……论聪慧与样貌,他哪样都不如你,怎么你就过得艰难?”
无人注意她眼眸深处有幽紫妖光划过。
一字一句蛊惑人心,款款情谊让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我这是一门心思为四姑娘着想。在宫中我就看到了,他虽待你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好,时时仗着身份欺你压你。对么……我若是你,被旁人这样比较,定不甘心。”
庄啼怔了怔,定定地看向凌绯色的眼睛,半晌,才道:“能得夫人嘉奖,是我之幸。只是六弟并非顽劣,宫中膳房怠慢,是他惩治恶仆为我出气;我不小心折断大国师赠他的木剑,那是他最喜欢的,可他从不与我计较。夫人觉得他欺我压我,实则是他处处忍让我。世人将我与他比较,是世人的不对,即使我心有怨怼,也应该是对世人,不该对阿盈。”
这下轮到凌绯色一怔。
她的手僵在半空,良久,像是觉得无奈又可笑地道:“这倒显得本宫是恶人了。 ”
庄啼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见凌绯色忽然伸手,凌空召出一物。
——是个精巧的金丝笼。
逼仄的空间里,一只雪兔正惊恐万分地唧唧叫唤。
江乐鹿心里咯噔一声。
这怕不是那什么洛……洛淮?
江乐鹿有些艰难地回忆起此人的姓名,难怪他在宫里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庄啼微微睁大眼睛,就要起身:“夫人这是何意?”
凌绯色用指尖逗弄那只兔儿,闻言瞥她一眼,故作委婉道:
“本宫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前日上街时,恰巧碰见这小兔妖被那江……一个小娃娃捉了关在笼里百般玩弄折磨,想起在宫里时见到你与他十分亲近,特意高价买了来想哄四姑娘高兴罢了。”
她手腕一转,扇尖挑起庄啼的下巴,“你们有几日没见了吧,不叙叙旧?”
折扇特殊的气味弥漫开来,庄啼不躲不避,只是微微皱眉。
凌绯色见状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竟不喜欢这扇子的味道吗?这上面人皮的味道,可都没你身上白僵蛇的味道重。那种没品的蛇妖最喜欢腐尸了,你既吞了妖丹,也应该……”
她正说着,一阵凉风扫来,抬眼却见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鸟,横空袭来。
只是一瞬的愣怔,手中的金丝笼已被那鸟撞翻,哐一声坠落掉地。
庄啼冲过去捡了笼子,趁着其他护卫来不及反应,转身拔腿就跑。
凌绯色眼皮一抬,目光逐渐冰冷,一手掐住来不及飞走的青鸟,一手扬扇掀起一道阴风。
那阴风化作一道道黑色的虚影,朝着庄啼的方向呼啸奔去。
周围行人与商贩不明缘由,却也不敢多看,慌忙之下抱头四散奔走。
精美的灯笼坠地碎裂,繁华的夜市一瞬之间,变成满地狼藉。
庄啼被那黑影缠住,只觉得寒意铺天盖地袭来,周身都失了气力,踉跄两步才扶住近旁的马车,怀中的金丝笼摇摇欲坠。
凌绯色的声音身后悠悠响起:
“四姑娘是聪明人,怎么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看你这样慌慌忙忙的样子,多半是知道了你父王干的那些龌龊事儿吧?”
庄啼探向车帘的手停在半空,他或许是想喊一声庄盈野的名字,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凌绯色慢慢靠近,语气中七分笑意三分怜悯:“不想让他听到吗?不想让他知道,他最信赖的父王是个听信谗言的庸君?那术士随便一句话,便让他要了自己长子的命。什么同宗血肉以命续命,也亏得他信。”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久久回荡,竟有些森然诡谲。
一排不知是人是妖的护卫站在她身后,望来的眼神亦是饱含嘲弄与不屑。
不久就有眼尖者上前附言:“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不辨是非,这宁国果真如娘娘所言,大势已去。就是有江……”
这人说话有些忘形,却还是反应过来连忙改口:“就是有国师坐镇有如何,以我等看,再这样下去,最多再撑十年。”
凌绯色本来对他的话十分受用,听到后半段,笑容却消下去,“再撑十年这种话,我这百年里已经听了无数遍。”
那人愣在原地,凌绯色却不再管他,淡淡瞥了眼庄啼,道:“行了,把人带上,我们走。”
掌心的青鸟不知何时停止了扑腾,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明明她没用多大力气。
凌绯色顿时倍感无趣,正欲将其随手丢弃,却忽地听到一声脆响。
抬眼看见一个白玉药瓶砸在她的脚边,瓶碎药散,淡绿色烟雾无声扩散。
江乐鹿在此时悄悄睁眼,隐隐察觉出这药粉气味熟悉,与那青叶酒有异曲同工之处。
凌绯色与其余妖兵闻到却是面色一变,纷纷抬袖掩鼻,目露凶光。
江乐鹿准时机挣脱,抬眼看到萧檀婴正向庄啼遥遥伸出手。
庄啼多半也受了那药粉影响,眼下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无,只抬头茫然地望着他。
萧檀婴自己都是个病秧子,半拉板拽也没能把人拉上车,连忙又丢了几个药瓶图个心理安慰,气急败坏道:“你们这些小妖,我师父一顿吃十个都不够塞牙,识相的赶紧滚。”
然而顷刻工夫,随着一阵妖风扫过面颊,大半烟雾尽被吹去。
“你师父是江勒鹿?”凌绯色用扇面掸去袖上烟尘,抬头望去。
萧檀婴眼睛一翻又要装晕,凌绯色却已闪身至车前。
目光对上那双莹莹紫眸,萧檀婴微怔过后眼神一空。
他无意识地喃喃:“对。”
“他有什么好怕的,我不久前才见过他,那副永远长不大的可笑模样……”
凌绯色似是早有预料,不以为意冷哼一声。她目光慢慢下移,庄啼此刻仍是一副怔忡的模样,微微眯着眼,像是在仔细辨认什么。
寂静无风的街道,灰色的车帘却毫无预兆地膨胀摇晃起来。
透过缝隙,无人能看清车厢中的具体情况,可在场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异样,像是里面关着只蠢蠢欲动的凶兽,下一秒便要破笼而出。
凌绯色似有所觉,不偏不倚对上庄啼黑沉沉的眼。
她心道不妙,抽手回身的一瞬,堪堪避开从翻飞的车帘后刺来的一柄木剑。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见一高大人影从车厢中掠出,满身黑纱随风舞动,没有皮肤,色泽鲜艳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
黑纱后一双眼睛幽幽透着猩红光芒,光一眼便让人觉得压抑不祥。
他怀中抱着双眼紧闭的庄盈野,机械地转动脖子扫视一圈,不由分说就与围过来的一众妖兵缠斗起来。
江乐鹿正想着这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目光落到那一身破纱衣裳,不由愣住。
等等,这……这怎么那么像女主那个木头人?
只眨眼间,大部分妖兵都已倒下。那黑纱人转了转脑袋,向场上唯一站着的凌绯色攻去。
萧檀婴在这时回过神来,看到黑纱人先是吸了口凉气。手搭上庄啼的肩膀,似是想把她摇醒,怎料那黑纱人去而复返,一个闪身出现在二人身后,掐着萧檀婴的脖子将人提起。
“……好丑,呕……”萧檀婴吓得发颤,满脸涨红,还不忘哆嗦着数落一句。
凌绯色面色一凝,想到这孙子死在这里多半要算自己头上,幽怨之下,提扇攻去。
却不经意瞥见远处最高的那处树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
江乐鹿注意到她默默收回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屏吸。
恰是这一瞬,月光穿透重重云彩。
那人像是终于看够了热闹,锦袍翻飞间,已到近旁,随意束起的黑发随风上扬,俊秀眉眼浸透光中。
那介于青年与少年的样貌,此刻一副似笑非笑的懒散神态,瞳水却幽冷异常,叫人生不出亲近之感。
是江勒鹿。
他右手提着一支白玉笔,笔身篆刻无数金色符文。凌空一划,万千符文如鱼跃水,在空中排列形成一道庞大锁链,径直攻向那黑纱人。
带着血腥气的血肉瞬间飞溅,黑纱人一声闷哼,血瞳透出决绝狠意,掐着萧檀婴的脖子将他往江勒鹿的方向掷去。
萧檀婴声音都变了调:“师……师父,救……”
那一团红色虚影很快飞至眼前,江勒鹿微微抬眼,手一抬便如铁钳般掐住他的脸颊。
他将人生生擒在半空,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姿势在旁人眼中究竟多么怪异,只淡漠道:“哪个是你师父,不要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