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鹿下意识捻了捻腕上珠串,心知对方眼疾未愈,还是有种躲闪到别处的冲动。
下一秒,却见树下那人振袖而起,翩然惊鸿,姿态如同一只鹤。竹杖被他执在手中,挥出的每一道弧线都干脆利落,虽无剑光浮掠的惊艳绝伦,倒也潇洒得行云流水。
仿佛先前就已悉心练习过百遍,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
或许是没有奏乐伴舞的缘故,这场剑舞接近尾声也毫无征兆。
庄啼挽了个剑花后便端立良久,微微侧着的脸,鼻梁和下颌的弧度隽美而流畅。
江乐鹿以为这剑舞算是到此结束,正要下树,却见庄啼忽然再次抬手,粗陋竹剑架在颈侧。
——这剑舞竟是以刎颈的动作收尾。
庄啼垂下的眼睫重新扬起,月光般清冷的双眸也添了几分倦意。他转身似乎打算原路返回,竹枝尚未碰到地面,发上却陡然一轻。
以为是风吹走发带,他伸手欲压,却听一道悠然嗓音自头顶传来,带着看热闹般的笑意:
“这是在唱什么戏?”
庄啼微微一怔,似乎也不曾料到,那剑舞的全程都给对方看了去。
那声音传来的方位,应是在树上。他下意识仰头望去,视野仍是空茫一片。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景的熟悉。像他幼时因寂寞养着的那只孤雏,每次叫起来,他便当它在唤他,而后急急忙忙答应。
只可惜最后那孤雏因他惨死。待他年长,路过集市摆满琳琅鸟笼的摊贩,便会下意识驻足。
不少人为讨他欢心,也会往他殿中送些珍奇禽鸟,其中不乏价值千金者,却总归比不上记忆中那抹鲜活灵动的影子。
或许真如旁人所说,青鸟乃神鸟降世,非人间所能强留,上天才会匆匆召它回去。
那种来自形骸深处的隐痛再度传来,庄啼下意识抚上心口,指尖缓缓收紧,面上却不见丝毫端倪。
“自然是山神妻的戏。”
他声音低柔似夏夜晚风,仿佛真怕惊扰某种底下沉睡的魂灵。
“我朝供神的庙宇仅此一座,世人皆言,曾有神君自此间飞升。那神君生前是位悍不畏死的战将,以身殉国后,其爱妻很快追随他而去,挥剑自刎,贞烈痴情为人称道。直至今日,京中每有盛事,都要从世家贵女中,选出品行高洁者,去扮那神君妻,舞剑以娱神。”
江乐鹿勾玩那鲛绡的手立马停了下来。
她说的那些,他其实有点印象。
这个时代,演戏讲究人神共乐。戏最初就是演给神看的,即专门为了一种灾难的消弭而谢神。
原主不喜鬼神,从前那些大大小小庙宇道观,都被拆的不成样子。偶尔有人偷摸修几座,也抵不住露头就秒。
那么个看起来不循礼法的人,却独独默许了神君妻的剑舞。
江乐鹿倒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值得被奉为佳话的地方。
丈夫殉国,妻子殉夫,光提倡后者是几个意思?
原主的这种迷惑行为,本国的百姓也不会往道德绑架上想。顶多在茶余饭后,点评一句江狗癖好殊异,喜好人|妻。
江乐鹿也没心思再去指摘原主的行经,只是仍有不解的地方。他抬眼盯住庄啼的眼睛。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庄啼淡道:“大人难道忘了自己吞了那魇妖?”
没了它的附身,宁王的尸身,很快就会变成一具白骨。
那可不是能用金殿坍塌的由头掩饰过去的,但当夜值班之人就那么几个,太后为了保全自个儿和天家的名誉,定会提前打点好,不会让风声走漏出去。
“想来用不了几天,京中就会传来宁王病逝的消息。而新帝登基,不论是谁,酬神宴上,定是由我扮神君妻。”
庄啼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微微侧首,笑问:“到时候,大人要来看吗?”
江乐鹿很少见她这样矜持的微笑,一时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撞了一下。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三两步追上前。鬼使神差地,一只手试探着伸出,生怕惊扰地抽回,又再次满含期待地伸出。
直到牵上手的瞬间。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庄啼的情绪。庄啼自然也能感到他的青涩和忐忑,心中觉得有些可笑。但这种被视若珍宝的体验对他也算新奇,微挑了眉,也不说话,由他去了。
江乐鹿引着人回到庙中。
庄啼一路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只当他不愿,便识趣地没提。
酬神宴虽比别的那些场合干净不少,但觥筹散乱之际,难免有人酒兴上头做些蠢事说些蠢话。若让这人瞧见听见,日后料理起来也会麻烦许多。
这样想着,他换了一句问:“难道我方才跳得不好吗?”
江乐鹿铺着草席的手忽地一顿,微笑着答道:“公主风华绝代。”
并非恭维,江乐鹿有种直觉,来日这一场剑舞定会让庄啼名震四野。
眼见着庄啼脸上隐隐浮现欣喜之色,江乐鹿心道她果然还是小孩心性。
“不过话说回来。”
毫无征兆地,他语调急转:“这剑舞既是为悼念逝者,想来应要求舞者神情端肃,至于你么……”
江乐鹿想到庄啼当时的神情,笑中带煞,骨冷魂清。
眼中没有一丝对亡夫的哀痛,却有种冰清玉洁的妖娆。
庄啼听出他的揶揄,唇角的笑意加深几分:“如何?”
江乐鹿想了想:“倒像是迫不及待想要改嫁。”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视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身体被一股大力推到草席上,江乐鹿恍然惊觉想要起身,身侧的手却同样被压住。
庄啼细长苍白的手指覆盖在江乐鹿的手背上,像是蛇爬过皮肤。
一寸寸的抚摸,缓慢而诱惑。
像无声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