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身体一震,遽然抬头,眼神由迷蒙渐转清明,手执棋子良久不,方含笑将棋子掷回盘中,摇头道:“我执已起,诸烦恼生,是以轮回三有,不得解脱。”
棋子既归局中,一片清光之后,棋盘复又如初,他转头向我眉眼弯弯道:“李兄不下?”
我心下踌躇,一时居然不能答,忽听顾惜崇徐徐开口,“原来是这里。”声音异常寒冽。
那少女正仔细看我,听到这句向他问道:“您可要下场一试?”
顾惜崇面色阴沉,目光胶着棋局之上,并无半分揣摩思索之意,反倒眼神渐渐封似朔冬,手掌也在腰间无锋剑上摩挲不停。
少女似觉出极大不妥,眼中露出惧怕神色,面色发白,“这位公子,此乃幻局毁之不去,用强便是船舟倾覆的下场。”
顾惜崇仍是不语,握住剑首的手背青筋隐隐现起。
舱内寂寂无声,似有无影之弦越绷越紧,须臾将裂。
就在此时,顾惜崇忽然冷笑一声,松手剑柄,伸手向案上捣去,用力甚大,似要去掀棋盘。少女变色,似欲惊呼,忽又掩口,却是他变掌为指,出手如风,盘上诸棋星罗漫卷风云变幻,眨眼间百代已过,诸世迁徙。
少女肃立在侧,神色渐渐凝重。
顾惜崇面色似铁,手下却半点不停。山河日月此起彼伏,唯星河悠悠流转万年不息,就在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之际,局中有道剑光乍然飞出,剑声铮铮大作,诸棋随即尽皆翻仰,再定睛看去,已是各就各位,再无半点纠葛。
残局已破。
少女望着如新棋局,眼神似喜似悲,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么?”痴立半晌,向顾惜崇福礼,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公子。”
顾惜崇向后避开这一礼,脸上殊无喜色,冷声道:“你不用谢我,破这局原本也不是我。”
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只做一笑,“今日在此的终究是公子,尺素谢过。”
小狐狸本来盯着棋局正目眩神迷,闻言讶然道:“你不是忘了名字?怎么又想起来了?”
少女手指棋盘,道:“此局既破,我就什么都想起来啦。”
小狐狸惊奇的笑起来,“尺素是你的名字?”
少女点头笑道:“是啊,主人这么叫我。”又转向顾惜崇,恭敬道:“公子既然破局,定是有缘之人,尺素这就同你们去找青。”
顾惜崇冷笑,“我可不是那个有缘人。”却也不再多说,握拳在剑鞘上重重一磕,转身离开舱内。
小狐狸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又向尺素道:“那些怪鱼整天追着你不放?”说着不由打个寒噤。
尺素颔首,“不止墨鲷,纵爻和狷况也都凶狠得很。我本四灵俱全,如今就剩下一个啦。”
小狐狸面无讶色,显然也早瞧出这少女并非人身,乃是器灵,双眼在棋局流连片刻,道:“我虽然未解此局,也是颇有所得,算是欠你一个人情,待寻得那个青之后,带你出去便是。”
尺素静立片刻,向他深深见礼,却又坚定摇头,“谢过公子,不过主人让尺素在这里等他,尺素领命允诺,自会在这里等他。”
小狐狸蹙眉,“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尺素道:“三百六十五年又八十七天。”
小狐狸沉默下去,片刻忽道:“若你主人或者忘了,或者……他不归来怎么办?”
尺素目光垂下,轻声道:“主人如何我管不到。他既然让我在这里等,我就要在这里等。”
小狐狸叹息,“你三灵尽去,如今只剩一灵,挨不了多久。你不怕么?”
尺素头低得更深,糯糯道:“怕。”
小狐狸道:“即使这样还要在海上漂么?”
小小少女神情掩入暗影,些许模糊,“主人让我等,我答应了。”
“我既然允诺,就一定要等。”
我走到窗前,推开舱窗,任半轮夜月泻入。
三百六十五年前,我与故友在小境中闯荡历险。其时小境幻化有所不同,我与他神识虽被封,灵物仍可动用。故友有一舟楫,号曰尺素。我与他泛舟月下,对杯弈棋论道长短。后来遇莫大凶险,故友重伤,难以收回尺素,便令其自去。
他实则并未在此处小境胜出,依其时其规,大乘之后方可复遣丹下之身重临此地。
然而永远无有可能。
吾友年年来会,曾笑谈当年那未完之局。我起了兴味,布棋室内,道续过残局如何。
他只默然一笑,摇头不语,旋即御风而去,徒留一副残局。
年年如是,直至百年前友人身故。
尺素,尺素。
再无人能践此约,许你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