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三月。
刚过年完年的街道红色灯笼还没来得及撤下就又下了一场雪,大雪的颜色覆盖了整个嘉城。
冰雪没有消散新年的余温,却也无法带来暖春。
市公安局丝毫没有因为新年而停下来工作的脚步,整栋办公楼从上到下都充满着忙碌的气息。
前两天市中心出现一起贩毒案件,其中一名罪犯从现场逃逸时开车拖拽两名办案民警,导致其中一名民警抢救无效死亡。
考虑到背后牵扯的案件性质更为恶劣,社会影响力更为广泛,局长亲自下令让全局上下都加急侦办此次案件,以最快的速度将罪犯绳之以法,也给殉职民警家属一个答复。
殉职民警的葬礼在嘉城市墓园,这一天,天空中依旧飘着细小雪花,所到之处皆融为一片潮湿,模糊了所有来悼唁的人的眼睛。
墓碑上照片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容严肃,没有表情。这张照片似乎是抓拍,男人看向镜头的眼神十分犀利。
但只有家里人才知道,表面上一脸凶相的男人,私底下脾气温和,他待人热心,能帮的忙都会主动去帮,从不用别人去求。他爱护妻子,疼爱孩子,很有耐心,会在女儿画画的时候仔细帮她削铅笔,无条件守护着小家。
就是一个这么好的人,突然之间,如闪耀晚星陨落,也如巍然大山崩塌,如此沉重的生命却无声无息地消散于转瞬之间。
墓碑前的人来来往往,他们身上原本和死者过往牵扯的丝线也在他们离开时消失不见。
供台上的鲜花沾染雾气,中央放着一支削得尖锐的铅笔。
末了,只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晚安,老爸。”
二零二零年三月。
又是一个雨天,阿姆斯特丹已经连着下了一周的雨。
窗外的风景被窗棱分割成规矩的方块。边界有些锈迹的窗户纵向开了一道口子,被风操控着胡乱飞舞的雨滴延着玻璃流下道道水渍,流过窗户底端木头包裹的地方再聚成水滴,拍打在窗台上。带着一旁的廉价玻璃花瓶也染上了雨色。
房间内略显拥挤,衣物成堆地堆放在床上,做了粗略分类。行李箱大开大合地横跨在房间中央。地板上杂乱地堆放着几摞书,老式打印机正慢吞吞打印着纸张,发出规律的声响。
温冷丘平躺在瑜伽垫上,双手交交叠着放在腹部,她睡得老实,姿势虽然诡异,但也透着点安详。
她又梦到了嘉城市墓园,梦到自己蹲在墓园前哭得难看,梦见满天飘着寒冷的雪,落在她单薄的衣衫,又梦到“他”撑着一把伞出现,安静地为她挡去风雪。
才刚觉得心安,心绪就被一阵嘈杂扰乱。
手机闹钟响起,温冷丘不耐地转动眼睛才缓缓睁眼。
刚醒过来的温冷丘习惯性伸手够手机,看到消息栏里有几条微信,随手打开,是国内朋友发来的,这也提醒她今年已经是她逃避忌日的第五年。
发过来的照片能看到站在公墓前吊唁的人,里面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偶然露出的墓碑上的照片,那是温延钊为数不多的正脸照。
温冷丘的父亲在七年前因公殉职,在抓捕嫌犯的过程中因车辆拖拽而失去生命。
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温冷丘的大脑早就出于自保而对记忆进行模糊处理。
现如今,亲人去世的事实还是会时不时地摆在她面前,深深地刺痛她。
“温叔的人缘还是这么好。”作为温冷丘的发小,又是被温延钊看大的孩子,袁元每年都会替温冷丘扫墓,今年也是如此,袁元把照片分享给温冷丘感慨道。
看到那么多人的记挂,温冷丘是想笑的,可嘴角怎么也提不起,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将笑未笑的表情。她想:在去世这么久之后,还能有这么多人去看望,老爸,真有你的。
“你要是今年能回来就好了。”袁元又说。
其实温冷丘原以为自己今年是可以回国的,但因为声势浩大的不可控的原因而搁置。
二零二零年新冠疫情已经在欧洲地区蔓延开,先前法国和德国也先后出现了病例。而处于被“包围”的荷兰终于也没能抵抗多久,先是在阿姆斯特丹无声的拉响了战役。可是周遭的人似乎不为所动,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病毒的可怕之处。
直到一周前大学官网的首页出现了学校内发现首例感染症状的学生,紧接着大学宣布了停课封校的消息,大家才纷纷开始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温冷丘虽然之前就在国内各大新闻报道中意识到了此事非同小可。但也是没有想到,病毒竟然会如此迅速的在她所处的地方蔓延开来。
作为一个媒体专业大三的学生,她面临着独自一人生活在海外多年来最棘手的场面。
许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如何做抉择。
回国,还是留在这儿?
好像不管是哪个都能牵扯出许多需要烦恼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桎梏让她低迷了一阵子。
前两天和母亲通话后原本已经定下回国的转机航班。
但一系列的疫情航班退改和地方入境政策变化就在瞬间,那张定好的机票也随之打了水漂。
忙忙碌碌一个星期的时间花在改签机票上,原本的希望却全都落了空。
她只剩下无言和疲惫。
近来半月,她心里都像是压了块沉石,让她时常快要喘不过气来。
窗外枝桠的那朵粉花已经在雨中挺立许久,却终于还是被风雨打落,在积水的土地上转了两圈便再也没动过。
温冷丘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捡起地上的易拉罐,把已经跑气的可乐喝了几口,扔进垃圾桶。
这才打字回复:“暂时回不去,最近很烦,烦到今天喝了三瓶可乐。”
随后敲响房门的声音传来,意大利室友叫她出门,今天轮到温冷丘去采买公寓用品。
听到室友的提醒,温冷丘想要将肺部的污浊空气全都吐出去似的,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夹杂着雨后泥土翻新后的潮湿空气。
之后便随意地穿好皮质防水外套,套上一双切尔西短靴,抓起购物袋就匆匆出了门,下楼的时候还不小心在窄窄的楼梯上摔了一跤。
面对室友关切的眼神,温冷丘坎坎保持着微笑,好不容易站稳,心跳却受到惊吓不肯平静下来,这像是什么不幸的预兆。
但不幸又能怎样,毕竟她从未被幸运光顾过。
只好耸耸肩,装作无事发生拿过室友手中的纸币和购物清单出了门。
他们有规矩,谁出去采买,那么剩下的人就要给负责采买的人五欧跑腿费以示尊重。
这项传统从公寓四个人同住一直延续到现在只剩两个人。
看了看手中的纸条,有目标的采购总是雷厉风行的,温冷丘花了点时间从A开头的连锁超市到她采购完走出来,一切都还如往常。
直到她按照自己习惯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此时在温冷丘看不到的拐角处,正发生着什么事。
小巷里两个年轻男人正用急切语气问对面的男人要他的背包。
殊不知这一切只是作为模仿抢劫犯的玩笑。
眼前的男人他们认识,不过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易先生,把你背包给我。”打着耳骨钉满目张扬的年轻人丝毫不在乎礼貌的事,语气迫真地命令道。
被称作“易先生”的人长着一张亚洲面孔,五官立体骨相优越,站在失礼地两个人面前丝毫不怯,脸上还没有失了从容,他回答:“恐怕不行。”
但下一秒,手中的包却被更加粗鲁地抢走,随后两个年轻人直接跨上机车扬长而去。
易先生没有着急跟上去,只是脸色变得稍微严肃了些。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段对话断断续续都被路过的温冷丘听到了。
她原本只是应该路过那条小路,温冷丘却在即将走过之前听到一些不安分的声音。
她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对劲,反应过来之后以为是有人在抢劫。在心里暗自咒骂了一句倒霉又往后退了一段距离来整理心情和思路。
回想刚才转瞬即逝暼到的画面,对方大约有两个人,将一个男人堵在小路拐角处。
“把包给我。”一人低声说。
“快点,我们赶时间。”另一人呵斥道。
听不到被挟持的人的声音,隔着拐角温冷丘也看不到情形,没有办法判断对方手上有没有武器。
但仅仅两句就让温冷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温冷丘心脏狂跳,害怕下一秒这两个人就冲出小巷把她当成下一个目标。所以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之后她狂跑到街对面的一家杂货店里假装挑东西。但其实她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对面。
温冷丘在心里骂骂咧咧,脑袋却还清醒着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报警。
她顺手拿了一听可乐,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