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旁人的记忆他想不起来,但对于乔绝略有印象,知道对方看起来虽是淡漠却是有求必应,只需将声音放软些、说话慢一些,无论什么都会答应。
乔绝没有回答,只是将几样点心往他面前放。
卿竹已经习惯了乔绝的接触,仰着头看着,露出一双浅色的眼眸:“你说说话好不好,我想听你说话。”
乔绝微微点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他听不见的话。
在他的百般纠缠之下,当天傍晚,乔绝很难得的说了许多话,还给他讲了很多的故事。
那声音带着些异族的腔调,与天门山中习惯的发音不太相似,仿佛很久没有说话那般。
那些故事听起来很熟悉,却讲得不太熟练。故事的内容有些稀奇,好像在梦中见过,又像是编撰的话本。
当夜,卿竹就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是无数疯长的植物,铺天盖地,遮住了日月星辰,淹没了河水溪流。
巨树的根须之下,是许多天门山弟子。他迷茫地走在黑暗的树林之中,踩着潮湿的藤蔓,空中飘着的火光忽明忽暗,他不知自己为何走,只是走着。
踏过了漫长的沼泽之地,来到了山石之上,站在高山之中。他看到了北面有个青衣年轻人,倒在了绿色的湖水之中。
那应该是血,妖族的血液是绿的,如同世间的草木汁液那般。
他又从高山一跃而下。
在梦中他仿佛回到了受伤之前,身躯是那样轻盈,他落在了粘稠的绿血之中。
伸手翻过年轻人的身躯,那是一张没有面孔的脸——无数藤蔓在他脸上飞舞嬉笑。
恍然间,梦境的寂静被打碎了。卿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很缓慢,仿若停滞了那般。他清楚这种感觉,是害怕。
心脏如同被藤蔓勒住,泪水像断了线一样滑落。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火光熄灭,他眼中只有漫长的黑色。
下一刻,他听到了声音。
是温和轻柔的,与藤蔓尖锐的笑声截然相反。
他转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感到肩上有着粘腻的汁液划过的痕迹。
伸手触碰肩侧时,面前的天缓缓地亮了。
他抬头,入目的是月色之下,崖间小屋内朦胧的陈设,低头时,则看到指尖沾染着淡红的血液。
他抬眼看向四周,是深夜。
圆月光芒很亮,床边的烛火还未熄灭,那件青衣依旧披在床头,一切和他睡前一样。他摸着自己的肩侧,才发现伤口已经裂开了,血色浸染了整片白布。
崖下有巡夜的弟子,正在小声地谈论着今日的八卦。那声音飘来,带着人类独有的温和的气息,温暖,让人心安。
所以,那是梦吗?
他的心跳声逐渐放缓,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他掀开被子走下床,不慎跌倒在木桌旁边,怎么也站不起来,头颅磕在了桌角发出闷闷的响声。
那声音很小很小,他以为没有人会听见。以为自己将这样躺着,直到再昏睡过去。
可下一瞬,他却听到竹门打开的声音,看到了窗外提着灯的乔绝。
乔绝只穿了一件单衣,黑发散着,与平日里温和却有些疏远的形象不同,夜色与烛火照在身上让他显得有些孤冷。
但那种气息很快就不见了,对方如往常一样走过来扶起他,只是步伐比平日里快些。
片刻之后。
他躺在床上,任由乔绝掖好被子,又将手背轻轻地触碰着他的额头,久久地未曾松手。
在归来崖这些日子,卿竹总听不见乔绝说话,十分静默。
他从雪白的被子中露出一双眼睛,脸颊贴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地蹭着,那有些冰凉的温度很舒服,他认真问道:“你好像看到我总是不开心的样子……”
“春日风大,你发烧了。”乔绝略过了他的问题,只是坐在他身边用手碰着他的额头,解释道。
卿竹此时才感觉到头昏昏的,身上也有些怕风,他轻轻地点点头,将手从被窝中抽出放在对方的手上道:“那你讨厌我吗?”
乔绝任由他盖着手,那冰冷的指尖逐渐变得温暖,也没有说话。
卿竹晃动脑袋,将那已经热乎的手扒下,把额头抵在还带有凉意的衣裳上,问道:“既然你不讨厌我,为何还是这样闷闷的。”
乔绝垂目看着他,用很轻的声音解释着。
那声音太小了,卿竹他其实不太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话,只能露出迷茫目光呆呆地看着对方。
他知道这是很认真的解释,只是耳朵仿佛被雾盖住,什么都听不清。
这一幕让他觉得熟悉,像很多年前那样,他的主人也会在夜里同他说许多话,可惜如今他全忘了。
屋内很暖和,凉风也吹不进窗户缝,许是设了阵法的缘故,小声说:“别走。”
乔绝坐回床边,将那被子拢好,平静道:“睡吧。”
卿竹闭上了眼睛,想到了那遮天蔽日的大树,那再也望不见的天空,绿色的湖泊与那嬉笑着的藤蔓。
他想起那张没有面容的脸,那样苍白而绝望,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他说:“我害怕。”
乔绝将他的手放回被褥中,坐在床边倚靠着墙,缓缓道:“睡吧,都过去了。”
此时真是深夜,圆月照在归来崖上。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风吹拂竹叶的动静,一瓣梨花顺着窗缝落进了屋内,飘到了卿竹盖着的被子上。
卿竹看着那片落花,眼皮越来越重,黑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