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翼对小乌印象颇深。一方面因同是异族人,二是听闻他两度法场救主,是个可钦可敬的忠仆。瞟一眼镇定自若的翊王,偷偷把手里望远镜塞给他,说道:“末将上一回在牢里见到别人折磨小乌,少夫人脸色那个难看!不是我叫人停手,恐怕当时就发作起来了!咱们要是袖手旁观,少夫人与他情深义重,会不会日后埋怨咱们?”
翊王微笑着侧身用流利的蒙语问赵王公:“这般品相,是你的奴隶? ”
“殿下圣明!断然不会有错。他曾是我敌对部落的汗王子,五岁就承袭了王爵,名叫乌驳扈|阿日斯兰巴图尔,”赵王公右手掌心向内,郑重地按在左胸,同时低下了头,语气笃定,“大明助我部全歼敌部。自那以后,这乌驳扈便逃到了中土。这些年我多次派人搜寻,却屡屡让他逃脱,这次可算逮着了。”
“这个汗王子顶多十四五岁吧?”
“我对这事不太有数,约莫是这个年纪。殿下想知道,我这就叫管家来,他门儿清。”
“不必麻烦了。每年开猎你们都要用活人祭旗?”
“大王,那是当然!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刀刃见了人血才够煞气。”
“既是草原古制,又是手下败将,本王自然不便多言了。”
草滩上一群群乌鸦好似黑色的潮水,在低空忽起忽落,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尖喙啄食着飞溅的肉渣。法场上已经开宰,刀光白虹贯日,血柱冲天三丈,泼溅在牙旗金狼图腾的瞳孔处,将原本威严的兽目染成赤红。鼓手抡圆裹着虎皮的鼓槌,三声震天轰鸣里,打头的九个奴隶接连被拖至旗杆下。地上的血泊不断蔓延,倒映着渐渐昏暗的天穹,风一吹便将这人间吞没进猩红的漩涡。
朱安麒捏得手心全是汗,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发哽,猛然站了起来,一众王公贵族之中就独独显得他了。
南顺王摁都摁不下来:“二五眼,冒失鬼,疯迷了?”
翊王诧异地看了一眼,眉头微皱:“你自己照镜子瞧瞧,可有体统?”
南顺王气得吹胡子瞪眼:“殿下垂问,你小鬼头是个什么德性样儿?连头也不晓得磕!”
翊王说:“本王不过家常闲话尔,你这脸上是怎么弄的?”
在家时朱安麒遭他妈打了一巴掌,酒气催发,指印子便浮上脸了,红通通的一片。
南顺王爷小心陪话: “这地方什么都好,蚊子猖獗、小咬儿厉害!小儿皮薄,尤易见痕。”
翊王听后,忍不住抚掌而哂: “看来蚊蚋通灵,也识人啊。安麒不是人,所以叮他一口!”
南顺王爷忽然从椅上一滑,竟双膝跪到了翊王面前。拉着朱安麒瞬间滚落在地,匍匐阶下。慌乱中,扯得朱安麒的鞋子也掉了一只。
翊王方徐徐道:“本王是瞧他见不得杀生,不是人立地已几成佛子矣,乍一看太像出家了。”
南顺王忙排解道:“这都怪他母亲崔令仪,怀他的时候天天往寺庙里听经,好好的哥儿都熏坏了。”
“三哥,你起来坐下,”翊王另道,“安麒,你就好好跪着,跟本王说说,什么是佛?”
南顺王怕儿子乱答题,忙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又定调子:“药王菩萨能舍身供佛,这些奴隶既然有罪,杀了也是为了祭祀。”
朱安麒原本就因失恋心情低落到极点,又应付了许久的应酬,整个人疲惫不堪,像被抽去了骨头。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之下,将一腔心思直白倒出:“我自幼便与佛法有缘,佛家戒杀;如今学习医术,医道贵生。佛说众生平等,可这围场里射鹿如屠刍狗,活剥生民充作祭旗牲礼,如宰牛羊。爹爹,此等血光冲霄处供奉的佛,就是修罗道里的魔。见死不救的医者,又何异于亲手杀人的罪犯。今日疮痍遍体的何止苍生——皇叔问我什么是佛,可侄子心里那尊佛,那尊佛早已被渡不尽无数冤魂的哭声,碎了金身。”
翊王一开始静静地听着,听到此处破颜一笑,特特与赵王公说:“听听这痴儿谵语。”
“番邦蛮俗入不得眼,落个笑柄了。”赵王公脸色不甚好看,咽下辩白。
翊王却看向朱安麒,缓缓说道:“安麒,你欠着火候。如来原也是肉身人,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睹明星觉悟妙谛,三七二十一日间,领悟解脱的妙乐,知晓色空之相。摆脱不了爱乐烦恼,徒有知识,无法证果。今日这些祭旗亡魂,佛经说叫涅槃,人死吹灯拔蜡,而涅槃非死,是勘破五阴炽盛苦,得大自在,早早登上极乐净土,不比在尘世做猪狗强?”
朱安麒忽的抬头,翊王抬手示意他先别急:“你别急着驳我——”
吊胃口似的住了口。说完竟走下台阶,伸出一手将朱安麒拉了起来,仿佛不胜慨然:“我让你跪着,又把你扶起来,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我……臣侄不知。”朱安麒结巴似掉牙的老叔公。
“你跪的是朱明祖制,我扶的是骨肉至亲,”翊王说,“太祖爷当年赦前元降臣三千众,成祖收用建文旧僚七百员,哪位大帝不是举大节不计小过。这世上的道理数都数不清,道理不及情理值钱。本王自家亲人不体谅,还有谁体谅?何曾就刻薄寡恩得六亲不认?再说你都是些什么心思?大过天去?就不敢亮一亮么?你不要这样昏昏然英雄气短,要像这样不敢人先,你王叔我早就怕死了、也气死了。”
南顺王揣摩着翊王的心思,由于不清楚前因后果,想不出缘由来,只觉得有点言过其实。
这时,赵王公说:“待马上杀了这乌驳扈,乞大将军王启金弓、辟狩途!”
蒙古诸部台吉与五军都督府将领蠢蠢待发,腰间金错刀与牛皮箭囊作响,个个摩拳擦掌,预备着今日要在御驾面前一展身手,大出风头。
不料众人请过安后,赵王公正欲上贡新得的波斯火铳,翊王已命侍从铺开白虎皮坐垫,笑着道: “这次本王想清闲一回,就不做那第一个冲锋的骠骑了。喝着酒看场中热闹,看看你家几个小子能有何作为——各王世子要是乐意下去凑趣,自然也听便。 ”
说罢爽朗地一笑,道: “尔等儿郎只管放手施为,传本王钧旨:凡未袭爵的每得三只黄羊,可换本王亲书荐帖一封;凡宗室子弟猎获熊罴者,可直入骁骑营参赞军务;射中白鹿,加赐双龙犀角带。”
指了指内监捧着的一柄玉如意,玉色柔和,接近明黄:“不论尊卑长幼,但凭弓马论英雄,谁猎的又多又好,这如意就是谁的!”
朱安麒精神一抖:“七皇叔此话可当得真,千真万真?”
南顺王是个谨慎人,惊得面如土色:“你这是和殿下说话?跪下,掌嘴!”
“你跪下掌嘴,假惺惺的,谁赏识你这‘藏拙’之道?”翊王说了他一句道,转向朱安麒,“蒙古诸部都在,不要给本王丢丑现眼,堕了天家威仪。围场之中的野兽凶猛异常,记住,既要防暗箭,更要争头功——身一入围场,可没有全身而退的路。”
朱安麒怔怔地听着,面白如雪,仿佛不胜其寒地抖着。但觉七叔好像隐隐在壮他的胆,于是忽然答话:“可是臣侄最想要的,不是玉如意——”
南顺王恍若雷殛,头嗡的一响。
想要捂住儿子的嘴已经迟了。
“而是颜如玉。”
翊王听了朗声笑道:“说得好!想要就去争,去抢。要么做扑杀的鹞鹰,要么当祭旗的羔羊。我大明的子孙尽是你这样肝胆血性的男儿,愚公能移山,有志事竟成,本王半生戎马就爱这个‘抢’字,抢来的东西才吃着香!”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陡然爆开一团赤色火光,硫磺硝烟裹着碎石断木冲天而起,险些把月台掀翻!
杀到最后一个奴隶时,西墙炮台轰隆连响三声,误触火绳突然走火,三枚□□竟如火龙出柙,直扑监斩台来!这下大水掀了龙王庙!
浓烟散去,大变活人。乌王子早已不翼而飞,唯余镣铐下一截染血的袖子,在焦土上诡异地打着旋儿。
乌鸦桀桀怪笑,一阵狂风卷着枯叶,将翊王扇子上的玉坠绳子吹得打了结儿。
亲卫统领赶来耳边道:“王爷,王妃他……”
他好像为了小情人劫法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