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起没打着石膏的手挡在他们中间:“青宗保护好可可,稀咲的人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带走可可的机会。”
我不再管乾青宗的反应,推着黑川伊佐那跟着京藤次郎坐上车,示意一直站在一边的鹤蝶也跟着灰谷兄弟上了同一辆车。黑川伊佐那似乎因为我没抛下他而倍感愉快,笑眯眯地乖巧坐在车后座上玩着车上塞着的长刀。
“把野藏在附近处理掉吧。”我留下这句,走向港口黑暗的角落。这里很可能有被人监视,需要黑一点的地方掩盖我将犯下的罪行,而这里恰好有着一个水泥搅拌桶。
腥臭的海风吹过。
今天这场集会原本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让失去妹妹悲痛欲绝的佐野万次郎主动缺席,然后合并天竺和不战而败的东卍。现在佐野艾玛没有死,佐野万次郎正常到场,如果打起来就只是毫无意义的斗殴,对稀咲铁太而言无利可图。但如果将我引到这里,牵制住我也牵制住京藤次郎,那么身处孤军无援之地的黑石光治就会在今晚的全体干部会议上因为他的派系无人到场而被革职。
上上个未来,稀咲铁太能够和江极会合作杀我,自然也不排斥和黑石组的长老会合作剥夺黑石家的权力,而他自己也有了空闲去处理和花垣武道的仇怨。先让半间修二把那些充当沙包的混混带来,让黑川伊佐那发泄发泄无处申诉的郁闷,然后自己离开去其他地方。这些人应该被他又或者其他人威胁过,不然在我刚刚施加的那样一般的少年无法忍耐的痛苦之下,不可能说不出来一个字,哪怕求饶也说不出口。
柴大寿素日里没少放松对我的监控,不会没发现我和花垣武道保持着接触。按照我给他留下的印象,我不会和没用的人接触,那他合情合理地能够推出应该确保和我有利益纠葛的人的安全,才会在觉得不对之后去找花垣武道。这场输赢对他而言关乎面子,但说到底,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我平安无事。但是能绊住他的话,也就意味着稀咲铁太很可能从合作的人那里拿到了枪支弹药。
那群极道的老狐狸不会由着不可靠的家伙拿着火力随便移动,那么他们现在应该在那些长老的身边。最有可能的是,就在黑石本宅。那里的地牢向黑石组有权限的人都开放,是最完美的灯下黑之处。虽然如此,但我并不确定稀咲铁太是否留有后手,也不知道那些家伙会不会抓和我有关的人来威胁我,所以特意让他们都回去安顿。
武藤泰宏家的产业前不久才和黑石组建联,如果武藤泰宏及时告诉家里人黑石组的事就能提前避免损失,对他在自己家里的地位提升也有助力。卖他一个人情总是不亏的。
三途春千夜不是傻子,从世界线的变更里他必然已经看出花垣武道和我一样的特殊性,等到和武藤泰宏分开他就会去找到花垣武道并出于要挟我的目的去控制他。花垣武道有我和他都没有的东西,他对我们都有用。
京藤次郎把不断叫唤的野藏拖到了我眼前,而后将他扔进铁桶里。我不打算再开枪,于是从一旁的人手上拿过橡胶手套套上,启动了水泥浇筑。我其实并没有很恨他——这么说是假的。无论他和黑石光治当年的计划是如何、他又抱着什么样的私心,那时死在我记忆里的晦暗月光下的希尔留在我手里逐渐冷下去的温度我却清楚体会。恨意经历多年却和爱一样历久弥新,夹杂着血腥味和双腿被玻璃碎片划破的疼痛,在此刻袭向我的身心。
灰色的水泥缓慢地淋下,在海风中迅速凝固着。野藏的话语在不断拍击着港口矮岸的海浪声中变得难以辨别,最后和风声融为一体。
“走了。”我拉起开关,把手套摘下递给刚刚的人。他们会处理掉这个带有我指纹的东西,和载着野藏尸体的水泥柱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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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在九点前到了黑石本宅。
和之前黑石光治的成年礼时不同,这次山脚下车流繁忙,一辆又一辆的车在山门下短暂停留后又离开。半山腰的停车场停不下这么多车,所以,即使干部们再怎么有权,身上没有流着黑石家的血液就没有资格驱车上山,没有资格将车停在那片小小的停车场里。
京藤次郎也不例外。
坐在副驾驶座的京藤次郎本想下车,但我提前一步摇下了车窗,看向门卫。原本低眉顺目的门卫在看见我的脸后直起腰,大手一挥,黑色铁门缓缓打开。
“不摆谱实在浪费了我的姓氏。”我放松因为过长的集中精力而有些酸痛的肩部肌肉,手肘搁放在一旁支起脑袋,以此回应京藤次郎表示反对的眼神。
主要原因是我不想走那么久的山路。
作为依照血缘顺位暂时定的代理家主,我乘坐的车可以随意上山,但是后面的车不一样。灰谷兄弟和鹤蝶他们不得不下车来,跟着其他人一起走路上去,因为入场问题,我也将黑川伊佐那扔给了灰谷兄弟。
“他们是我的朋友,来个人带去家宅那,他们自己会安顿好自己。”我嘱咐门卫后,转向正走近我的车边的他们:“你们先在我家那里待会儿,我结束后就去找你们。在此期间不要轻信任何人。”
黑川伊佐那难得有些明亮的眼睛又暗了几分,缓慢地点头同意。鹤蝶的注意力完全被少见的景象吸引,只是下意识点着头。灰谷兄弟不是第一次来这,听我这么说了之后就自觉地走上了记忆里我带他们走过的路。他们有自保能力,我可以不用担心他们忽然被卷入纷争里被杀。等我解决完黑石组的事之后,就轮到处理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没有太大必要担心他们。黑石家家宅在山的东面,而现在干部他们都走向西面,他们也暂时没胆子冲进黑石本宅。
西山半山腰的隐蔽电梯只允许六长老和黑石家搭乘,其余干部则在一层向内部开放的大厅和临时房间里稍事休息,到了时间便经过观遍目黑区的林间长廊,行至第二层的准备室,在确认身上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后进入第三层的会议厅。全体干部会议从不确定具体结束时间,有时候不到五分钟就能结束,有时候又可能要开一周才有定论,所以特意安排了一些房间在一层,两人一间,仅供干部休息,随行者则自行在大厅中打地铺又或者下山去山脚附近的旅馆凑合凑合。
七个只供家主使用的车位里已经停下了五辆,大江家的家徽之下空无一物。
“大江又要缺席了。”坐在我面前的座位上的京藤次郎自语道。
“哥哥说他是‘头羊’,”我睁开眼看向那朵家徽上的雪花——北海道的大江家引以为豪的北地特色,“看来是真的。”
“纵是长老会的大头,也应顺家主之意。”京藤次郎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环视一周后转身为我打开车门。
离开开了暖气的车内,冷风从山边吹来,我在头发内侧留长的一拳头发被吹散,发梢挠着我锁骨上的皮肤,我没忍住缩了缩脖子。
头发忽然被人从身后挽起。
“年轻之辈的发式审美实在奇特。”京藤次郎低声说着,将我的头发束成三条,编成辫子后在头顶盘起。手法之熟练堪比他砍人的时候。
我抬手摸了摸脑后的头发。“舅舅你有女儿吗?”我猜测着,“辫子绑得比我自己绑的好多了。”
“臣无妻无子。过往帮姐姐——汝的母亲绑,后来帮光治。熟能生巧。”京藤次郎简略地说。我确认以代理家主的身份开始行动后,他在我面前的自称便又换了。
“把一切都奉献出来,”我用只有我和他听得见的声音说,“不会不甘心吗?”
我无意动摇他的忠心,这句话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我并不是乐于奉献甘愿效忠的类型,所以很难理解京藤次郎的行为动机。他不像希尔蝰蛇那样无处可去受人控制,他本可衣食无忧,做闲来无事可以四处玩耍随心所欲的京藤家二少爷,却去支持看上去薄弱的黑石光治,即使是现在也站在这一边。
“保护家人是臣的愿望。”京藤次郎转身向前走去,似乎并不准备多说。
这句话实在感人肺腑,但他的“家人”里似乎并不包括我。
我和黑石光治都是黑石要对京藤咲子施暴软禁下诞生的结果,但是我与黑石光治不同,我既没有在京藤次郎眼中长大,也没有像黑石光治那样是完美的受害者。我幸运又不幸地继承了让母亲过着痛苦的人生的能力,又如黑石要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那样和我母亲长得很像,于是京藤次郎每每目光落到我身上,眼神都混杂着纠缠在一起的情绪。一看见我,他或许就会想起他姐姐。
但我也不会故意去在他眼前晃让他心烦就是了。我叹了口气,跟上他的步子。
电梯上行到了第二层。
我身上还穿着病号服和黒龍暴走服,不怎么明显的他人的血迹和逃亡路上沾到的泥点以及不合时宜的黒龍标志都需要被掩盖起来。身上的羽织已经换过的京藤次郎先去会议室,派了个人跟着我带我去黑石家的会议准备室换衣服。
电梯门打开后我才第一次对黑石组的规模有了一定认识。宽阔的大厅走道里站满了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人数超出了我的预计。人群中的少数人手背上纹着黑石组的纹样,穿衣也有一些自己的风格,花衬衫和和服出现率最高,却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按我曾经学过的,他们是负责干脏活累活的小头目,这次来只是作为干部的保镖领队,并不会进入第三层。
不在大厅走道里徘徊的干部们依据每月上交给黑石组的钱分成三六九等,分配到一组一间或多组一间的准备室。因为干部也有一部分是消耗品,容易被拿去挡枪,所以他们并不会有固定的准备室,业绩掉下去了就是配置掉下去,所以他们会在能享受准备室的时间里尽情呆在准备室中。当然,一些相当固定的业绩好的干部会到处串门,确认各组的情报。
长老会的成员和黑石家有自己的准备室——理所当然得固定又占地大。
我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随行的人替我开道。大概百人多的视线全都聚集到我的身上,原本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归于寂静。我在电梯里已经提前脱下了黒龍暴走服交给京藤次郎代为保管,身上只是带着血迹的病号服和带着泥点的京藤次郎换下的羽织。
“就是那个中国来的孩子。”
“感觉好容易死。”
“原来没死成啊。”
“如果她今天不到场黑石组就变天了。”
“看来有好戏看了。”
“说不定待会会被当场暗杀呢。”
“黑石家完蛋后她会变成风俗女吧……呼。”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在周边此起彼伏。
“大小姐。”领路的人似乎有些担心我,转过头来叫了我一声。
“我没事。他们一辈子也就见我这一次,”我抬起头,眯着眼微笑着用不大不小但大部分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激动点算正常。”
话音落地,周围瞬间寂静了。他们开始用细密频繁的小动作掩盖尴尬和恼羞成怒,我便不再去注意他们的话。
我又低下头,继续思考待会的会议上我该做什么。大哭一场,还是大骂一通,又或是平静地替急症室里的黑石光治提出黑石商会的设想?选项很多。
黑石商会的建立并不需要我来提出,但我需要提出它。我需要这个“第一个提出建立黑石商会的人”的注解,以便在日后商会的运行中做一个威望高于出现频率的纪念品。
“让开!你们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自己在拦谁的路?”走在前方的人忽然厉声呵道。
我抬起头看向前方,还未看清人脸时便被灯光下晃悠的金属反光闪了眼睛。
“是你家大小姐的——故友。如果她不否认的话。”熟悉的轻佻的声音传来。
半间修二。
我拍了拍挡在我身前的人的肩,示意他不用管。“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出现在这个地方,”我走过半间修二身侧,打开他身后的准备室门,“你主子是默认我能猜到你们的行为逻辑了吗?”
“你的话真让人伤心,小赫,”半间修二笑嘻嘻地向我张开双臂,“是我猜到的。我印象里的你一直很聪明……”他忽然伏低身子凑在我耳边:“二十岁的你肯定更加聪明了。”
我抬眼看向近在咫尺之处的他脸上那些平常不易察觉的打架留下的疤痕,并不意外地注视他似乎满怀期待的双眼。“你们抓到他了不知道才奇怪。不过,”我扭过头走进房间,反手准备关上门,“不论你们做什么,对现在的我而言都并没有影响。”
虽然未来的稀咲铁太君临日本黑暗之顶,但现在的稀咲铁太于我的位置只是蝼蚁、蜉蝣,只要我愿意他就能永远消失在日本的某个角落,是无法危及到我的存在——他自己也明白。对现在的我而言,花垣武道的生死并不是第一要确定的事。虽然我会随着他穿越时间而离开这个时空,但他死了我也不会死。三途春千夜的存活就是最好的证据。
“但稀咲让我带你过去,说是那个姓万目的老头想要见你。”半间修二耸耸肩,明显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感觉。又或是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司空见惯的与自己无关的事,即使此刻我们脚边出现一具尸体他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万目?”我扭头看向候在一边的保镖。
“万目大人是六长老之一。”他回道。
六长老之一。碍事的人。
“会议还有十几分钟就开始了,居然还在这里找我话家常?”我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没有自觉的东西。”黑石光治说过,只要在意大江家就可以了,没有和我提过其他人,也就意味着我可以不管。
“你说,”我转头看向半间修二,“那家伙要找我,那就让他自己亲自来找。他算什么也派别人来命令我?”
“好狂。不过,”半间修二似乎是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把手伸向裤兜想拿烟出来,“我们手上并没有任何人。虽然稀咲让我装出花垣在我们手上的样子来让你动摇,但我觉得你不会,所以告诉你好了。”
“柴把武小道和千冬都救走了,”半间修二点上烟抽了一口,侧过头把烟雾吐到旁边去,“我输了。”
“你的状态很差。”我实话实说。
半间修二不弱,和柴大寿打起来也应该是可以撑好一会。但他现在的脸就只有一些淤青和擦伤,看上去像是随意比划之后就放弃了一样。
后来的半间修二是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认识的半间修二就是一个总会一厢情愿的人。一厢情愿地载着十三岁的我在东京四处奔波,一厢情愿地和我一起赴鸿门宴,然后再一厢情愿地跟着稀咲铁太到处设阴险的圈套,现在又一厢情愿地被派来冒着被子弹射成马蜂窝的风险来要“带我走”,一厢情愿地告诉我从他的立场来讲不该告诉我的事实。他说他是觉得有趣才跟着,但他不是蠢,知道什么是看戏什么是找死,而他所说的“找乐子而已”,则可以被理解为“带我一起去玩吧”。
我不了解稀咲铁太这个人,但我并不觉得他会将半间修二置在他的利益之前。就像我曾经雇半间修二当我保镖时一样,我们都刻意不去深究半间修二的心理,唯恐在发现他心底的巨洞时被那里吹来的单纯的热风勾带下去。
呆在我和稀咲铁太这样的人身边,半间修二只会不断在空虚和充实中徘徊,然后更加看不清自己。他告诉我稀咲铁太不让他说的事实,既是为了帮我一把,也是为了帮他自己判断是否我比起稀咲铁太更值得他跟随。而他得到的结果就是我即使到了二十岁也只是人渣成分更加浓厚而人文精神全无。
半间修二侧着脑袋看了天花板半晌,才慢腾腾地吐出两个字。“没劲。”他把才抽了没几口的烟按灭在一边的灭烟槽上,转身就准备离开。
“半间。”我叫住他。我有一种直觉,在撺掇着我说出某句话。我虽然并没有拯救他的意愿,但让他缓缓还是有这个闲心的。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他的身形瘦长,又因为不好好走路的原因,看上去总是让我觉得摇摇欲坠。
“你知道我的房间在哪,”我没有再犹豫,“报我的名字就可以离开。”
“你会来吗?”他侧过脸看我。
“会。”我点头。
半间修二低下头片刻,还是摆了摆手。
“算了,”他撇过来的半张脸上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哀伤,又或许只是什么表情都没有,“我不想和他们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我看着他走开,终于关上房门。
房内等候我已久的女性仆从一拥而上,把我拉到洗浴室旁。我拒绝她们准备把我扒光然后帮我洗澡的动作,自己进了浴室。
我可没有耍他们。我看着从我身上滑落的泡沫想。我只是真情实意地在把所有人都安排在自己该在的地方上,然后为我自己谋一点小利而已。
门外她们正手忙脚乱地找着衣服。我闭了闭眼,让时间为了我擦拭身体慢下来。
三途春千夜应该已经找到花垣武道他们了,而他给灰谷兄弟他们打个电话就能知道我在哪,会议结束后我或许就能看见他带着那三个人在我的房间。
现在我只需要把精力放在会议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