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闷热的季节。

黑川伊佐那依旧一个人坐着，体魄比过去看上去结实不少。一切似乎如常，只是那些饱含恶意的窃语不再有了。我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食物。这里的环境已经被他塑造成了让他如鱼得水、能够慢慢来的样子。

安静的气氛在一个低着头的小男孩走进来的那一刻结束。一红一白的异瞳，那从右额横贯到左脸太阳穴的狰狞疤痕还很新，周边泛着红。

黑川伊佐那第一个也是最忠心的“仆从”，鹤蝶，登场。

黑川伊佐那的眼神微微偏移，在鹤蝶的脸上一点即过。

鹤蝶似乎并不是初来乍到。他身上的短袖沾着大片洗不干净的油渍，背后还有绝不可能是自己所为的油性笔胡乱画过的痕迹，大概是因为脸上的伤而被针对了好一段时间。他端着餐盘在角落里坐下，狼吞虎咽地开始吃饭，或许是为了早点离开这。他没吃一会，忽然蹭的一下跳起来，不断咳嗽、干呕着，最后吐出来一个蟑螂——玩具。

看着实在有点惊心动魄了。

确信了那的确是个玩具后，我坐回黑川伊佐那面前的位置。

先前听过的爆发式的笑声此刻忽然又响起来，一群孩子上蹿下跳地嘲笑着脸涨得通红的鹤蝶。保育员懒散地出声喊了几句，并没有要制止的决心。

黑川伊佐那依旧继续吃饭。

鹤蝶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惊魂未定地捏起玩具蟑螂放到一边，再一次坐下，试图吃完盘子里的东西。但是，铁勺子在铁盘子上滑过的声音响起数次，却没有一勺成功送进他的口中，只有低低的笑声伴随着盘中的声音，滑入每个人的耳中。小鹤蝶咽了咽口水，举着铁勺的手微微颤抖着，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剩下的饭全部塞进了胃里。

那一定不好吃。

鹤蝶快速地洗完了餐具，逃跑一样地离开了这里。刚刚压低的笑声又一次爆发起来，压过了鹤蝶的脚步声。

刺耳的、用力将勺子滑过盘子的声音，忽然从我面前之人传出，那些笑声顿时如丘而止。

黑川伊佐那抬眼看向了笑声爆发处。

眼神冰冷。

“这才是你嘛……”我忽然放心下来。

只有这样的黑川伊佐那才能不断往上爬，不断撕咬别人，不断砍出一条自己走得舒服的路。

我跟着黑川伊佐那沿着通道走到了室外。

黑川伊佐那低头看向地面，沿着鹤蝶留下的脚印走了几步，在墙角找到了蹲在地上堆着土堆的鹤蝶。

“好厉害的伤啊。”黑川伊佐那出声道。

鹤蝶被他小小地吓了一跳，抬头看向这位不速之客。刚刚才被欺负过的小孩看不出来对方的来意，是要把自己推倒扔在土堆里，还是要把自己拉起来？尤其对面还是看不出喜怒、挂着淡淡微笑的黑川伊佐那。所以他并没有即刻做出回应，只是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

“你在做什么？”黑川伊佐那提问道。

鹤蝶看了他一会，似乎没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敌意，于是转头看向那个土堆：“妈妈和爸爸的墓……他们出事故死了。”

“哦——”黑川伊佐那像是为了表达惊讶的情感，拉长了语调，试图继续延伸话题，“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鹤蝶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示好，头低下去了一些：“别管我……和我说话，你也会被欺负的。”

寂静的空气里只剩下空调外机旋转的声音。

黑川伊佐那忽然抬脚，踹烂了鹤蝶的土堆——他爸妈的坟——尘土飞扬间，鹤蝶本来消沉沮丧的表情渐渐变得错愕、惊慌失措。

“你干什么啊！？”鹤蝶手忙脚乱地想要把那些土拢起。

黑川伊佐那你个疯子。

我看得也有些目瞪口呆了。

虽然我大概能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为了让鹤蝶尽快走出看似毫无出路的孤独迷宫——但是一脚踹坏他给自己双亲堆的坟还是有些太带个人感情了吧。他明明有在为鹤蝶认为他也会被欺负而生气。

黑川伊佐那暴力地扯住鹤蝶的衣领，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死掉了就给我忘掉。”

刚刚他脸上那种虚浮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出情绪的冷脸。

确定鹤蝶已经不得不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话语中后，他松开了鹤蝶的衣领：“他们已经不会保护你了，而现在的你没有任何价值，所以谁也不会保护你。懂吗？”

黑川伊佐那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无形的拳头，打在鹤蝶的脸上、心上、骨头上。这一切太过疼痛，以至于刚刚经历了那样屈辱惊吓都没哭的鹤蝶，此刻逃避着黑川伊佐那的眼神，低下头，眼底的眼泪即刻就要满溢出来。

“所以由我来给你生存的价值。今天开始，”黑川伊佐那低声说着，手抚上他的侧脸，“我是王，你是仆人。做我的仆人活下去吧。”

黑川伊佐那按正常逻辑来讲堪称精神控制的恐怖话语此时却成了一根轻轻的芦苇，拂过鹤蝶的眼角，刮落那些堆积着的泪水，于是一场小型暴雨落下，黑川伊佐那的手指则停在那，截落那些雨水。

我站在一边，甚至不舍得发出一点声音。

如此绝对的、病态的、完全不平等的、没有分离的可能性的关系，却成了鹤蝶生命中代替白绫垂落的一条细细的蜘蛛丝。

这样的情绪还不够填补你的空白吗？黑川伊佐那。这样热烈、真诚的信任和爱。一直坚持这是主仆关系的你们俩，也真是蠢得没边——我可没见过比你们更独一无二的挚友了。

就算是渴望着长辈角色的照拂和关爱，鹤蝶给予你的包容也够了。贪得无厌的臭小鬼……血缘维系的亲人可没那么幸运可以找到完美的。

我果然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他人。

“本来还想看看你和佐野真一郎的相处……真是倒胃口。”我喃喃自语着，分不清楚内心中对他们俩的关系感受到的情绪。嫉妒他能够如此早如此幸运地遇到完全可以信任的同伴？为他们难以认清自己已找到完美的家人却没意识到而感到可惜？……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介怀？

我现在还是无法原谅妈妈瞒着我的一切，尤其是关于京藤咲子的。那个躲在相机最久远的文件里的陌生女人，却轻易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占据了妈妈心中重要的一席，甚至还要占据我内心的一席——理由是那样合情合理！她用她的生命和自由救了我十三年的平凡的幸福！

真够烦的。

“让我看与我有关的。让我看，”我对着空气说着，确信玉依姬正在我看不见的角落为我的反应而嘲笑我自相矛盾的内心，“他为什么忽然变得没那么执着了。”

“好啊。”

玉依姬又用着我的声音搅乱了我面前的景象。带着我预料中的笑意。

她在用我的逻辑嘲笑着我。

//

我还沉浸在方才的恼火中时，身处的位置变为我在六本木的家。

熟悉的陈设让我放松了一些。能够缓解我心中的焦躁之处，也就只有这里了。

现在应该是黑川伊佐那他们刚刚从黑石本宅离开，在黑石光治的人胁迫着停留在六本木的时间段。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终于在酒柜前找到了正在翻找酒的灰谷竜胆、忙碌地用我家里囤着的食物做饭的鹤蝶、坐着打哈欠的灰谷蘭，以及坐在沙发上一脸黑线的黑川伊佐那。

为什么要都呆在我家。

我疑惑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等待四人中的任何一人开口说话让我了解了解情况。这里不怎么被使用，还有可能被安了监视器和监听器，灰谷蘭没道理留在这而不留在有他引以为傲的舒适床铺的自家。

“大将，还是到我家去休息吧。她不会回来的。”灰谷蘭懒洋洋的语气说着。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除了这她也没别的去处了。”黑川伊佐那说。

“她没那么无聊。她最擅长的就是不动声色地逃跑了，”灰谷蘭语气平淡地说，“这点我们都清楚。”

黑川伊佐那似乎被说服了，这对我来说是好坏参半的消息。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客厅逛起来。

大概是为了缅怀此时不知是生是死是在哪里苟延残喘的我，黑川伊佐那慢悠悠地抚摸起根本不是我置办的、许久没人来清扫的闲置家具们，于是他在摸到我不常用的餐柜时，立刻就摸了一手灰。感觉到触感不对的他低头看了眼手指，发现厚厚的积灰后默默地又放下，偷偷蹭掉灰尘。

一种不合时宜的幽默感让我想大笑一场。

黑川伊佐那最终走到了我的书房。

我忽然想起来唯一一个可能让黑川伊佐那产生“我选择了他、想要留在他身边，所以才回到这个时间里”的误会的东西，我留给十六岁的自己的日记。

“……不会真的全被看到了吧。”我喃喃自语着，看着黑川伊佐那打开了书房的门，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

灰谷蘭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靠在墙上盯着黑川伊佐那的一举一动。

黑川伊佐那打开了房间的灯，正对着门口的办公桌上的那本被我熬夜写完的日记本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完全出现在黑川伊佐那面前。他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它，于是走过去将其拿起，不受我阻挠地翻看起来。

完啦。

我有点绝望。

黑川伊佐那做出了最可怕的选择——他开始选择性地念我的日记：

“既然重来了，要护着点伊佐那才好。”

“陪在他身边，别乱跑，他需要守在他身边的人。”

“必要的时候，要向他展示爱意。”

“他可能有些麻烦……但是不是无法包容的程度。抱着决心去做的话你能做到的，像妈妈那样去对待他，他会安心。”

我痛苦地抱着脑袋蹲下，眼看着黑川伊佐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厚，以及灰谷蘭脸上的黑线越来越多。最后，笑吟吟的黑川伊佐那珍惜地把那本日记抱在手里，低着头对他早已注意到的灰谷蘭说道：

“原来她这么爱我。蘭，你知道吗？她回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我诶。”

灰谷蘭换了一条支撑自己的腿，脸色不佳地回道：“第一次听说。”

……灰谷蘭再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处于精神混乱的状态真是帮大忙了，要是那个时候留给了他思考的空闲，他绝对会就这点和我大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