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司武臣的突然造访将我从和今牛若狭的诡异气氛里解救出来。一起来的荒师庆三则结结实实地挡住了门,明司千寿再看见我和今牛若狭的时候,现场已经毫无刚刚那场闹剧的证据。
今牛若狭坐回一开始的位置,拿起一边的酒瓶晃了晃,里面空荡荡的,他只好又放了下去,抽出一根百奇棒:“好消息,大小姐准备拉我们入伙了。”
另外二人的表情对这件事并无惊讶。
“看来你们也是早有预谋。”我靠在墙边,看向半躺在沙发上的今牛若狭。
“多谢你自己送上门来。”明司武臣点燃了一根烟,自顾自地接过我的话茬。
我查过他们几人的经济状况。
明司武臣的债务虽在他们的努力下偿还了一些,但过去他消费的地点大都是与极道有染的灰色娱乐场所,极高的利率让他的债务总款这些年来不见消减,若不是今牛若狭和荒师庆三经营的健身房的利润和双传说过去的威名强撑着,明司武臣早该被极道分子拖去卖脏器了。三人千疮百孔的经济状况注定了他们只能再一次向极道的方向走,只有极道的暴力才能真正抹掉极道的债务,这或许也是日后他们在未来都销声匿迹的原因——他们的组织挡在了「佐野万次郎」前进的道路上,他们便成了三途春千夜和稀咲铁太这两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要肃清的对象。
与其自己白手起家去建造一个组织,不如选我这个有家底的。
“小真说过你值得信任,”今牛若狭冷不防地说,“还有那个对初代黒龍非常执着的乾,见到你之后,居然向我问出了‘她是被初代认可的人吗’这样的问题。”
乾青宗。
“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把头发理了理,让目光躲到发丝之后。
“我说,是。”今牛若狭的眼神劈开了我眼前那些由细细的发丝筑起的栅栏。
“认可我的外貌也是认可吗?”我冷哼一声。
今牛若狭笑了:“虽然这种话听上去我也觉得难以想象,但小真说过,他相信你。”
佐野真一郎那张像夏天的游泳池一样清爽的笑脸又浮现在我面前。2003年那个在神社台阶上没追上我的阴影忽然在此刻追上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气喘吁吁的,问我怎么走得这么快。
“真好笑——”我忍不住言语间带上了点情绪,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彻底抹去那些复杂的情绪,“我对他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佐野真一郎……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或许是为再也无法得到回答的问题感到痛苦和一丝遗憾,以及这种时候难免会有的愤怒与怨念,我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快要飞出来。情绪之外,我隐隐觉着佐野真一郎对我莫名其妙的信任有些猫腻。看来我又得找一次玉依姬,看清楚佐野真一郎的记忆。
“赫……”明司千寿的声音传来。她走近了我的身边,担忧地捏了捏我的脸。
我摇摇头:“没事。”佐野真一郎的事可以容后再想,现在我需要的是专注于眼前的组织。
比起阴魂不散的鬼魂,活着的人的命运才更加需要重视。
“虽然佐野真一郎明显对我这个人的认知有些误会,但我如今的确是诚心要和你们合作。在开始正式行动之前,”我扬起笑脸,“先决定组织的名字吧。”
明司千寿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的变化,眨了眨眼。
“继续叫‘黒龍’吧”明司武臣提议道。
“现在的十代目还在活跃着呢。”我提醒道。
明天就是平安夜,柴大寿发来提醒那个约定的信息还在我手机的收件箱里躺着。
“黒龍的名字已经被搞得又臭又烂了,不如叫「五条」。”荒师庆三低沉的嗓音从角落里传来,手上正把玩着一个小神像。四面四臂,法相庄严,看五官的特征,似乎是印度教的神。
“牟庆你也太喜欢健身房了,我看不如叫‘妙音拳社’!”明司千寿反应过来正在进行着有趣又重要的起名环节,连忙跳起来参与进来。
明司武臣头疼地说这也太小孩子气了,不能让一个涉黑组织顶着一个又像八十年代魔法少女动画片里角色名又是拳社的名字行动。他妹妹立刻义愤填膺地反对,说这明明听上去就很厉害,让人退居三舍。荒师庆三再一次重申他取名的天才性,并被同开着五条健身房的今牛若狭驳回。
“不如叫「梵天」?”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荒师庆三旁边,他被我忽然的出现微微惊到了,我便接住从他手中掉落的小神像。
提出“妙音”这个名字的明司千寿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几步跃到我身边来,低下头打量着我手中的小神像。印度教中四面四臂的神,便是那位智慧的女神——妙音天女——的配偶,梵天神。“妙音天女的搭档吗?也不错。”她看上去挺高兴,似乎因为她出的主意某种意义上对我的提议起到了影响。
想到这个名字的本意其实很简单。如果夺走那个在未来会威胁到我的帮派的名字,或许我便能夺走他们的命运,从而规避掉麻烦的未来。
“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妙音啊?”明司武臣走到近来敲了敲妹妹的脑袋,将她提到一边去,又转过头来看向我,“你是Boss,又是女人,用那个名字正好,衬你聪明。妙音听上去有点太梦幻,那便用「弁天」为名好了。”
我对这兄妹俩对印度教的熟悉有些意外,问起为什么这二位不学无术的主怎么对其它地方的神这么熟悉,明司武臣的眼球转了转,只说是因为家族传统信佛,所以耳濡目染有多了解。不过对他们而言也只限于了解,还达不到信奉的程度。看来或许是因为家里长辈信这个。家里信佛的明司春千夜在给自己改姓时也选择了「三途」这个出于佛教词语的虚构姓氏,真是耐人寻味的选择。
今牛若狭蓦地笑起来:“这个好,我们正好还有弁庆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荒师庆三也是一幅满意的样子。
见这四人似乎都对此很满意,我不得已在心里默念玉依姬的名字,想要和她求证我对名字的猜想是否正确。玉依姬却好像陷入睡梦之中,完全没有回应我的意思。似乎是我的错觉,手中的梵天小神像隐隐发着烫,一种不安感顿时摄住我的心脏,恍惚间心脏似乎跳动得格外活跃,我连忙将小神像放回原位。
将其归位后,那种诡异的温度和不安通通消散,只留下我手心中残留的因为用力抓握留下的红色印记。
熟悉的铃声又一次响起。
明司武臣指间旋转着上升的烟雾骤然停滞在半空,方才被我呼唤多次而未回应的玉依姬暂停了此处的时间。
“这里。”玉依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这次用的是今牛若狭的身体。今牛若狭纤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被神明的宠爱镀上一层圣洁的光,神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小神像一离开我的手她便成功与我链接,不由得让我怀疑这是否是因为异教之间的力量相冲。想着这个猜想的时候我看着玉依姬,她分明能够窥探我的心声,却没有对我的猜想做出反应,只是微微蹙眉。看来我猜的并没有错。
这句她也听到了,于是皱眉的幅度更大了。
“抢走他们的名字没用,那个名字是已经被「看见过」的东西。你抢走它只会分担走它的腥气,分不走它的运。”玉依姬解答了我的问题,转眼就打算离开。
“等等,还有——”还没问佐野真一郎的事情,不能就这样浪费掉与神会面的时间——我心中隐隐的不安催促着我留下玉依姬。
“你心里也清楚,我和你随时可见的缘是以透支你的生命为代价的,”玉依姬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怜惜,却又因为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而让人无法心生反感,只是受其感染,那份命运般的悲情流进自己的血管之中,“你应当珍惜自己的命。”
一语话毕,今牛若狭的双眼又恢复了凡人的色彩。他疑惑地看着不知何时转向他痴望的我,片刻后,他眼中的疑问转为了惊讶,与此同时那熟悉的血幕又一次笼罩我的虹膜,将我视野中的一切染红。兴许是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我现在竟然也并不觉得害怕了。
他站起来扶住我的肩膀,语气中难免带着些惊恐,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问我这是怎么回事。“让他们先离开。”我透过血雾盯着今牛若狭那双雾蓝色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对我的状况和我的要求感到冲突。
“真是……”今牛若狭用力捏住了我的肩膀,“你和那家伙一样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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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牛若狭连哄带骗地让那三人离开了他那狭小的房间,用的理由从“她头疼”这样普通的程度到了“她精神病犯了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乱砍人”这样堪称造谣的程度。门锁落下,我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手拿起一边的布块擦掉脸上的血。
“我还蛮喜欢这件衣服的。”今牛若狭的声音从高到低地落到我膝边。他挡住头顶的白炽灯的光,阴影投射在我头顶,此刻他似乎坐在茶几上,低下头来看着我。
我把弄脏的衣服扔到一边:“我会赔的。”
几声抽纸声后,冰凉的湿巾贴上了我的脸:“拿着擦吧,你现在的脸恐怖得可以去鬼屋打工了。不过,流了这么些血,你还和没事人一样,真是有点吓人了。”
温热的血液很好擦去,我擦去眼中的血,睁开眼时手中的湿巾上的血迹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悚然。这次的出血没有之前的多,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没事,老毛病了。”我将湿巾扔进垃圾桶里,抽了抽鼻子。血液流失后身体的健康状态有所下降,待会得去药店买点药吃,预防感冒。
“才刚刚给组织起名字,大将就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今牛若狭微微皱着眉说,“我开始有点后悔了。”他在我擦脸的时候将那件染了血的衣服好好叠了起来,本来已被他理得平整的衣服现在又被他展开,再一次被扔到一边。
他似乎有些烦躁,但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没有一个刚刚找到工作的下属想要看见自己刚刚跟的老板在自己面前七窍流血。
“在我实现我们——「弁天」——的目的之前,我不会死的,”我托起他的手,将我的手腕上的动脉放到他的食指下,让他感受我的脉搏,“现在我的心脏在跳动着,日后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若狭哥,相信我吧。”
这双雾蓝色的眼睛被一种名为“过去”的阴影笼罩着,让我看不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我和今牛若狭的关系仅仅仰仗着那位已逝之人对我没来由的信任,于是每每他看向我这张被佐野真一郎欣赏有加的脸,都会想起那个人如墨水般的双眼。即使刚刚那样旖旎的气氛下,今牛若狭望向我的双眼也隐藏着淡淡的悲情。
真可怜。
今牛若狭反握住我的手腕,手上的力气愈发重了:“既然要我信你,你就不能对我有所隐瞒。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了,你……”
“你在害怕我像真一郎先生那样吗?”我打断他的话。
“……什么?”他被我的话唬得一愣。
“你害怕我像真一郎那样,莫名其妙地改变,莫名其妙地放弃,莫名其妙地死去。是吗?你察觉到了吧,”我挣开他的手,“我和他一样,从时间的乱流中爬了出来,又来到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