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报掉落在地，风临没捡，不过低眸扫了一眼，便又看向武皇。胃里有些翻滚，但她不去管。风临此时真的很想笑，此刻她很想问问眼前这位皇帝，被人挟制的滋味如何？

这份急报，自白青季离京后，她就一直在等。

那夜虎贲军一来，她便料定此回绝非以往，如此阵仗，必然是冲着她性命而来。但苦于事发太突然，不知对方有何后招。她干脆设想最坏打算，在那短短的时间里，给自己迅速搭了一条后路，一个无论发生何种境况，都能保住她的后路。

是而那晚她当机立断，令白青季迅速远离王府，次日出京，带着自己的私印急返北疆，正为此时。

早在回京前，她与漠庭新王那场秘密会面时，风临就已为自己造了枚巨大的砝码。

彼时漠庭新王杀亲登位，诸王不服，欲引兵讨之，内患甚重。而风临敏锐从当时局势中推断，抓住时机，联络此人，相约霓天大川之下，与她定下两年之盟——两年内，风临保北军不趁乱袭漠庭，并助其坐稳漠庭王位，而对方则要在她需要的时刻，假意结兵，以造声势。

在此期间，漠庭与北军休战，直到两年期满，或一方毁约。

这一场交易对双方都有大利，亦是当时双方都迫切需要的。彼此暂稳外患，互相利用。

真不枉她如此竭虑安排，握在手中的筹码，今日终于用到了！

风临想，自己现在大抵是面容丑恶的。胃阵阵不适，但她仍然强撑，看着武皇近乎结冰的脸，她感到无比的快意。

陛下，来处置我吧，只要你不惧军队哗变，边疆大乱！

面前皇帝的脸色已变得极为可怕，森然怒意化作可视的阴雷暴雨，翻涌在她面容之上。

“惶恐。”武皇寒笑着用牙碾出字来，“她们居然说惶恐。”

她忽面色陡变，龙颜大怒，声震宫宇：“该惶恐的应当是朕吧！！”

“朕曾问过秦老将军，镇北军究竟姓什么？她当时答，姓风。”

武皇俯下身，凤眸直视风临，面容在一瞬怒意尽收，一点点扬起嘴角，换上阴沉笑颜，一字一句问：“那究竟是朕的风，还是你风临的风？”

她的眼中有种无情的威迫，那是真正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才有的冰冷残酷，眼神已不再只是两道目光，而变成压顶的冰山。当被这样一双眼注视时，风临感到有把无形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刀锋紧贴脖颈，在触及皮肤的瞬间，传来阴冷的铁寒。

然而真正的生死威胁风临都经历了多少次，当下这把无形之刀又怎会让她畏惧？风临此时何等快意，自虐般欣赏武皇的怒恨。面对帝王的怒火她慢慢跪地做出告罪姿态，然而她的眼睛却毫无畏意地望着对方，刀架在脖子上，表情也分毫不变，直视武皇，沉声道：“北军姓武。”

武皇凤眸森如冰渊，黑不见底，以极可怖的目光凝视着风临。风临亦不肯避让，回以同等冰冷的眸光。

殿中气氛悚然，一帝一王以诡异的姿态对视，不发一言，四周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以这二人为中心，某种阴冷森然的寒气渐渐淹没大殿。那些侯立在外的宫人们战兢不敢作声，几乎要被这恐怖的寒气冻僵在地。

在这阴悚的气氛中，武皇突然笑了起来。她笑时整张脸只有嘴上的皮肉在动，诡异可怕，笑声伴着她嘴的动作传出，一声声回荡在大殿之中，犹如什么妖魔的低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伸手掐住风临的脸颊，像是长辈逗弄小孩的动作，可经由她做出，毫无疼爱，反而让人毛骨悚然。她掐着风临脸上的肉，笑着慢慢地拧晃，说：“镇北王，有你，真是朕的福气啊。”

风临似浑不觉痛，亦扯出笑来，字字清晰回道：“做您的女儿，也是臣的福气。”

武皇凝视着她，忽笑着出一句阴冷至极的话。她问风临：“若你是朕，你会留自己吗？”

风临双目盯着她的眼，道：“臣，万万不敢作此大逆之想，陛下永远是陛下，而臣也永记自己是臣。陛下此言实是令臣恐慌难安，臣叩请陛下，收回此言。”

眼前的皇帝笑了，笑声在大殿低沉回荡，似讽亦似怒。

风临亦在心中笑，笑她的话何其可笑。没有这件事，难道你就会留我么。

大殿有如深渊，阴影啃噬着她的身形，外头电闪雷鸣，雨落如瀑。一道闪电劈落，银光照亮整个紫宸殿，风临在这个瞬间，看到了皇帝冰冷彻骨的眼瞳。

电光转瞬消散，明亮的灯光重新回据宫殿。

武皇俯身，将脸靠近在她眼前，寒笑着松开掐她的手，轻轻拍了她脸两下，柔声道：“走吧。回府去吧，朕如你们的意了。”

风临两眼一刻不离地盯着她，慢慢下拜行礼，微笑道：“感圣德宽宏，臣……叩谢陛下圣恩。”

没有步辇，没有雨衣，甚至连一把伞都没有，风临就这样走出紫宸殿，跟着个小内侍，在满天大雨里走出皇城。

她没伞，那小内侍自然也无伞，在夜里被淋得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提着宫灯，还得用衣袖防着灯被雨水打灭。

风临走在他身旁，从腰上解下个钱袋，抬手一抛抛在小内侍怀里。小内侍一惊，差点摔了灯，慌忙接住，目光不解，也很惧怕地看向风临。

风临说：“累得你也跟孤淋雨了。”说时语调轻快随意，仿佛毫不在意这雨也同样淋在自己身上。丢下钱袋，她大步向前走去，身后小内侍得了赏，却没半点高兴，反而看着风临的眼神更加惧怕。

因为在这样的大雨里，风临居然在笑。

她大笑着行走在暴雨中，抬手接着雨水，任由雷霆在头顶咆哮，如聆美乐。

电闪雷鸣中，她耳边回响起那句问话：

若你是朕，你会留自己吗？

风临抬脚踏在宫道上，用脚尖挑起雨水，欢快地行走，身后一串波纹荡散。

若我是你，世上不会有镇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