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也是,真的抛弃了我吗?
知道此事,比不曾知晓还要让她痛,让她悲。这要她还怎么接受现在的现实!
这不是在告诉她,曾经一个那样爱重你的人,终究还是同那些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你吗?
风临痛苦地合上双目,狠狠抿住的嘴唇都抑不住颤抖。
她想起那天水潭前子徽仪的失态,恍然明白,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有缘由。
那时她让他别闹,冷言冷语讥讽他的失态,却不知她那晚竟是把他最珍贵的宝物,当着他的面像丢垃圾一般丢弃到了水中,那一玉坠水,是将他所有的念想和情意都狠掷泥潭。他那样一个孤儿,这举动对他是何等残忍?
少年跪在自己面前,颤声哀求不要丢玉的场景,宛如烙铁的陈疤在她脑中阵阵灼痛。
“物件不会说话,您放过它吧……”
“别砸……别砸好不好……”
唇舌间泛起苦意,风临艰涩扯动嘴角,露出了个极难看的笑。不会说话的不是物件,是那个傻傻的他。
你是真傻,十年,整整十年啊,你有多少次机会……
徽仪啊,你为何不曾告诉我?
我若知道……
风临强行阻拦思绪。不该想他的,更不该再对他生愧,生怜……他和别人害自己啊!可风临对自己的思绪无能为力,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感不知羞耻地再为他翻涌。
我若知道,我若知道……
她在心里以最难听的话骂自己:贱!贱!你怎么这样贱!知道他以前对你好,你就愚蠢地感动了吗?他从前待你好,也不妨碍日后来坑害你。多少次了,你怎么一点记性也不长?你难道忘了他怎么伙同风恪陷害你,怎么放弃你、利用你的吗?!
没脸皮!贱骨头!
她残酷地斥骂自己,身躯每一寸骨肉都为此剧痛。可她强撑镇定抓着椅把手,对子敏文张开口,眼前看的全是那夜子徽仪哀求的身影。神智仿佛为此错乱,她说出的话,似最狠的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
“堂姐,徽仪……现在……在府上吗?”
子敏文脸上的惊讶丝毫不比风临的苦痛淡,她无言瞧了风临很久很久。
未得两心相许,不知其中厉害。牵喜怒,碾尊荣,欢聚首,苦离别,问苍天真情何在,人间自有痴儿女。
子敏文极为唏嘘地重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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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人领风临走后,子敏文在堂中也呆坐很久。
她想起昨夜去宴请华京老官员时,打听到的话。
“静王,静王……”
“静王当年,似乎和丞相关系不大好。”
“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那时她们不大对付,静王年轻时活络,常往别家做客玩乐,却从不登相府。子丞相待人大多彬彬有礼,唯面对静王时,面肃无笑。”
子敏文沉默不语,想着子徽仪的欲言又止,想着他那句:“丞相一向行事谨慎深虑,尤其在宗亲上更是慎之又慎,为何在这件事上,她如此就答应了。”
话音袅袅回荡耳畔,子敏文脑海不由慢慢回想那夜与母亲的见面……
那晚与子徽仪分别后,子敏文便去往子丞相住所。子丞相当时并未就寝,还在理事,听人通传女儿来并不惊讶,稳声吩咐带人进来。
见了女儿,子丞相也不激动,稳稳地放下手中笔,正视子敏文。许久未见,母女二人的气氛不算热络,或许因子丞相本身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所以她并不会给予热烈的欢迎,亦不会像其他母亲那般拉着孩子热情地问询,但她会以她特有的方式,沉声关切子敏文的近况,默默关注,解决孩子遇到的问题。
子丞相的感情是深沉而内敛的,她少表达,多行动,诚然这不够温情,但稳重安心。
几句交谈后,子丞相已把她近来的棘手事与不解之处了解大概,一一给出了建议,对于子敏文目前无法妥善处理的,她会帮助。
说着说着,子敏文慢慢把话题引到家中,觉得气氛合适后,便把那句:“母亲事忙,不好一直为内事烦扰,我近来瞧着子徽仪做事十分稳重,母亲若觉得他可靠,不妨让他来试着管管。”
子丞相阁中有一株流苏树,听完这话后,她面无表情地拨弄着流苏树,道:“我很高兴你终于长了些心眼。但你这心眼是使给我的,我就不太高兴了。”
子敏文头皮微麻,悄悄把手收在膝盖上,不觉间正襟危坐。
“见你父亲被禁足,怕府内大权旁移,便想让子徽仪暂占位子,保证管家权一直在自己人手里么。”子丞相平淡说着,手指一直在轻抚流苏树的枝条。
子敏文愈发心虚。
“我可以答应你。但这不因旁人,而是因你。”
子丞相垂望手中枝条,淡淡道:“这个家会是你的,不会有人影响你的利益。你在外安心从仕,不必忧于内。”
瞬间愧疚便涌上心头,子敏文羞于自己的小心思,红脸低下头道:“母亲,是我不……”
“无妨。”子丞相仍旧看着手中枝条,拇指轻轻触碰流苏的枝叶,平淡打断了她的话,并颇为犀利地一语刺中她心中另一处忧虑,“在这个家,也不会有人影响谢氏的地位。”
在此语境、此身份下,子敏文自然而然地将此话理解为,她父亲地位无碍。她尴尬之余,心也稍宽。
静默少许,子丞相开口道:“你年岁也到了,对婚事有没有什么打算?”
子敏文心知自己年岁的确该议婚了,也不抵触,和气笑说:“但凭母亲安排。”
谁料一抬头,她发现母亲正长久地凝视她。子丞相的目光无喜无怒,异常平静,反而让子敏文感觉局促:“母亲?”
子丞相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身侧流苏树,缓缓开口:“我不会迫你。”
平淡话音中隐含一丝坚定,仿佛这是一句保证。子敏文心内微动,却也不禁奇怪问:“母亲不是要给我议婚?”
子丞相缓缓摇头,手指轻搭在树枝上:“只是一提。真议,还是以你为主。”
子敏文心中不禁触动,也真心实意道:“母亲,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婚姻愿由您做主。您若有合适的人选告诉我便好,我从善如流。”
不知是不是错觉,子敏文总觉得母亲的身影顿了一下。她不满意这个回答么?不应该啊,她应当能发觉,这是自己真实的想法,自己的确接受联姻,这不是谎言。
面前传来子丞相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行。你不后悔就好。”
“嗯。”子敏文自觉时辰晚,起身告退,作揖抬头,忽然看见子丞相抬指轻抚流苏树枝,此时子敏文才惊讶发觉异样。
子丞相从来不爱花草,更肃板少言笑,可她对待眼前这株流苏树时,好像,好像太过温柔……
母亲什么时候摆弄过花木?她是先前从没见过的。
子敏文忽而想起母亲那天写在信里的话:若当时另择,是否今时不悔?一念之差。
脚步不由停下,她手心发紧,慢慢回头看,母亲的背影立于流苏树前,地上影子融进树影里,如不可分割的一体,在灯下拉得很长。
母亲……您也有后悔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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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后园,正一派宁静。
相府景物少风雅,但也肃整有序,各院有各的玩处。风临跟随着人一路悄然行走,捡小径绕行,不知不觉间,来到子徽仪所在院落后方的一处小庭园。
小庭园没什么花木,也不雅致,但有座别致的木亭,木亭不大不小,四面都挂着竹帘,周围清静,有冒绿叶的春树绕着,风一过叶鸣悦耳,一看便适宜休憩。
许是就在附近的缘故,亭前没什么仆人,领道的人很懂眼色,前去支开了唯一一个仆从星程。风临待人走远,无声地走上前去。
日和春暖,亭四面都垂下竹帘,雨后晴光从帘隙中漏出,碎成光斑,错落映在子徽仪面上,不刺目,很柔和。
这真是个很好睡的天气,雨后空气清新,带着草木特有的芬芳,初放晴的日光暖而不耀,照得这天也不冷不热,有几分春日该有的模样,舒适惬意。
许是因迟来的春暖,这份久违的舒意也唤起了子徽仪的睡意,他也犯起春困,侧躺在美人榻上,轻轻睡着。他昨晚心中郁结,一夜没怎么睡,现下睡得很香,很沉,他真是太久没有露出这样安然的睡颜了,玉色容颜是那么沉静悠远,教人看着,心里都感到怡然静好。
子徽仪睡着,她就坐在不远处看。榻左侧小桌上摆着一炉熏香,影影绰绰的光中,薄烟袅袅蒸腾。香燃了多久,风临就看了多久。
在那一炉香的时间里,风临不知在想什么。
薄烟越来越稀淡,终究也燃尽了。星程来换香时,亭中只有子徽仪一人。微风拂过,竹帘轻动,亭下空旷静谧,似无人来过,唯有那淡淡的香气,还缭绕在榻前。